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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喻余青走过去,将珠子握在手里。只觉得怅然若失,却又没来由地如释重负。玉儿那凌凌如镜的眼看着他时,他总觉得无地自容;而石猴儿无论再如何装作坦然,他也似乎能从他眼神里读出揶揄神色。从来都是他喻余青比得别人黯然失色,如今却在两个孩子面前也抬头不起,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处;没有人看着的时候,似乎反倒终于能将筋骨伸直一点。

他一时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忧伤,只是怔怔失神,心道:“他在哪里?他到底是死是活?”再跃下楼去,将那块迎风猎猎的碎布扯下来裹在身上,遮掩身上破碎不堪的衣裳和伤口,看四周山川茫茫,又想:“我该往何处去?”

突然周围传来窸窣的动静,喻余青转头看时,一名看上去是十二家的弟子瞪大眼睛惊恐万状地看他,手里拖着的一具尸体抛在地下。“……有鬼……”他喘息着,声音颤抖,几乎发不出来,指着喻余青喊,“鬼啊……!”才记起来手足酸软地掉头想跑,喻余青出手快如闪电,手指已经搭上他肩头,轻轻一拨,拨得他原地旋了三旋,不分东西南北,吓得更加魂不附体,扑地跪倒就拜:“祖宗在上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晚辈万万没有想要惊扰您的意思!晚辈给您烧高香、烧纸钱,一日念三回经超度……”

喻余青道:“不要胡说!我问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嗓音沙哑,日暮寒风之下,乍一闻声,令人更为丧胆。那人哪敢抬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我们……我们在这里埋葬那日不幸罹难的同门子弟。总不能……总不能由着……曝尸荒野。”喻余青嗯了一声,问:“埋在哪里?”那子弟哪里敢不说实话,道:“我们自家的子弟,如果尚能辨认,就收殓了,一并回钱塘的薄家大坟安葬。若是……若是八教的妖人和难以辨识的尸首,就……就地掩埋了。”

喻余青问:“就你一个人吗?”那子弟道:“怎、怎么可能就弟子一个,那搬……搬也搬不动。”

“其他人在哪里?”

那子弟小心抬起来一只手,指了个方向,喻余青顺着望去,果然见转过另一角的远端,零星几人在清理楼下的尸首,有些用车装了,推去远处挖出的断火沟里,直接便推平埋了。有些服饰信物上看得出是十二家人的,便堆放在旁边几个马车上,盖上布帘,一并拉回城中。他再问道:“受伤的人在哪里医治?”那子弟道:“也是……也是在钱塘薄家里休养医治。”喻余青点点头,手腕轻轻一送,道:“你去罢!”那人平平飞出去一丈远,吓得魂不附体,跌爬滚打地跑向其余几人。其他人笑话他道:“青天白日的,太阳都没有落山,怎会有鬼?”转头再看,周围空荡荡只听山风呼号,尸气蔓延,吸引野鸦在头顶盘旋嗥飞,哪里有什么鬼魂的身影?

“是真的呀,那鬼……那鬼仿佛足不点地,一张枯槁如树皮的脸凹下去,就……就像干尸……吓得……吓得我当即腿软,可……可……”

“可是什么?”

那人压低声音,道:“可是说来也怪!我中途……中途偷偷看他,却突然变了另一张脸!那脸俊俏得……更是瘆人,美如皎月流星一般,难以言喻。我以为是我眼花了,一揉眼时,便刮来一阵狂风,他就不在了。”

“欸呀,你这么说的不像是碰着了鬼魂,”他们驾起驮满死尸的马车,捆实挡布,“倒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碰着了狐魅儿!”

“这可奇了,话本里的狐狸精怪,不是通常只勾引穷书生么?”

“哈哈哈,纵要勾引,也轮不上勾引你——”

“怕不是梦里春信儿报的多了?”

“可是、可是……真的有啊!说真的哩,谁有闲心,祖宗跟前和你们顽笑?”

“哈哈哈哈哈哈!急眼了、急眼了!!”

一扬鞭儿,马蹄踏踏地踩过重新填平的断火沟,踏碎那些无人认领又无家可归的孤魂,得得地去远了。

第四十三章 故人心易变

他乘着载满焦黑尸首的马车,躺在死人堆里来到钱塘。奇怪得很,死人堆里的感觉没有那么难熬;那很自然,他们不呼吸的时候,身体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就像他自己。其实我已经死了,喻余青这样对自己说,我知道我受了怎样的伤。他闻不出那些死人身上散发出的腐烂气味,或者是因为那和他自己的气味相同。他想如果王樵如果落在十二家手里,他们至少会把他带到这里来。如果他受伤了,他们会给他医治。如果他死了,他们也会把他放进某一口棺材。无论生死,他总要亲眼看见。

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的:像一个鬼魂。破旧不堪的碎布裹在身上,仿佛一根飘荡的旗杆,被风吹着在夜色中走。他甚至不太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薄家宅邸里的;有几个看上去像是丐帮弟子的人瞧见了他从死人堆里坐起身来下地,反而被吓得不敢作声,迟迟不敢从墙头下来。那边有人声、火光,密密麻麻的棺材。那黑色的棺身和白色的幔帐突然扎中了他,倘若那些里面,躺着的一幅棺盖之下,推开便露出来是三哥的脸,那他该怎么办?他突然发现他们很小的时候便论及过生死,却没有讲过该如何真正的面对。当它真的发生时——被留下的那个人该怎么熬过余生?

许多人一起涌入厅堂,乱糟糟地吵些什么,他全没听得进去。他只在棺材间漫无目的地走,想要找到,又想要找不到那一个人。借着厚重的幡帘和厅堂里分列的各色人等,没人察觉到他,或者察觉到了也不能断定他是哪一边的人,或者拿他怎样。但他接着看见了王仪,想问问她是否知道些什么,可那原本甚至愿意在自己怀中多耽一会儿的少女,这会儿吓得浑身觳觫,花容失色,便仿佛真见了鬼,全然没认出来是他。喻余青但觉意兴萧索,便不再理她,听得后院人声,想若是有伤者,定然在后院里养伤,身形一晃,便已入后院查探。

那时候王谒海正在里头大发雷霆,周围的女娘一团忙乱涌进去伺候,谁也没在意到他。王谒海的喝骂声令他清醒了些,闪身一攀,便附上了横梁。不多时,便见王仪匆匆赶来,两人在屋里说话,喻余青听得清清楚楚。他原本想,王谒海既然活着,那定然会提到凤文的事,那便不得不说到王樵的下落,因此捺下性子,屏息听他们说话。两人却一直在说龙图精要的事。虽然提到王潜山,但王仪并不当真在意,因此也无从追问,见王谒海一谈到此处便神色古怪、双眼精光大盛,更不敢把话往上引,道:“太爷,您睡罢,莫想多的,仪儿在这里陪你。”

王谒海却道:“我不累。我必须说完了。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怨我,让你去靠近那叫王樵的混小子。但阿爷不是真舍得让你嫁他!我家的女儿,金枝玉叶也及不上,平日里谁胆敢多看一眼,我也要打折了他们的腿,凭什么让这一身懒骨的小子占了便宜?但如今你若不拿定了他,凤文不在我们手里,庐陵王家怕就要和金陵王家一个下场。”

王仪惊道:“可是……”

王谒海以为她是不愿,道:“怎么,你其实不愿嫁他,是不是?你有别的欢喜的人了?”

王仪道:“我怎么能嫁他?……他……他已经摔死了呀!”

这一下莫说是王谒海惊得直直坐起,喻余青也只觉得浑身血液倒灌,手脚冰凉。他并非在心中没有如此想过,其实一路来自己早在心里已经信了三分,但再听别人斩钉截铁地亲口说出,却是另一种感觉。石猴儿精乖至极,便是总也不说,就怕触到霉头。王谒海怒道:“他怎么能死了?那么多人在跟前,却连一个小子都看不住么?!”他发怒起来,气息倒灌,惊厥之症又起,王仪赶紧朝门外唤道:“快叫大夫过来!”混乱中也没听人应声,只见帘子一撩,进来一个郎中模样的中年人,手里拿着碗药,见王仪惶急,便蔼声道:“老爷子是又痰厥了么?让我看看。”王仪急忙让开给他位置。薄家几乎把全城的郎中大夫都给请来了,是以王仪虽然没有见过这一个,倒也一时间不起疑心。那人坐到床前,探了探王谒海的脉,拿起那药来,道:“老爷子气血亏虚,急怒攻心,得按时服药才是。”将那药拿起便往王谒海嘴里送去。

王仪本没有察觉什么,只道药尚未尝过,怎么能这样直接给老爷子喝下去,万一烫着可不好,便道:“你把药给我罢!”那郎中道了声:“好!”转身猛地一掌,正拍在王仪胸口。王仪全没防备,啊地一声,被他一掌打飞出去,撞在身后墙上;那人返身来提住王谒海的脖子,将他颌骨一捏,逼他张嘴,将那碗药呼噜噜朝他嘴里倒入。突然头顶风响,一抬头看时,一支枯木般的手掌已经直劈头顶百会穴。那郎中大骇,顾不得王谒海,抬手将药碗朝来人面上打去。

喻余青此刻身上汇聚那千面叟毕生功力,武功之高,他自己也难以概全,这药碗端可以轻松避过。他知道这人定然是趁着王谒海病弱之际来杀他的,若是平日里断不能得手,这碗药也自然是剧毒。他此刻出手,一半是因为王仪受伤,他那性子里风流根骨已成惯性,听她一声痛呼,到底见不得女子受辱;另一半却是因为此刻一腔怒火,无处宣泄,只觉得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里,真气勃发,怨毒汹涌。但他心里,却是一片悲哀,仿佛死灰坠地,掀不起半点波澜。见这碗毒药朝他泼来,竟不想避,心想:“若毒死了我,倒也好了。”任由那药泼在脸上身上,一掌劈那郎中头顶,陡然觉得一股真气源源而入,但觉通体泰然,他一惊之下,反手抓那人脖颈,便似抓一件极为轻巧的物事一般,朝窗外掷去。那人哼也不哼,撞窗而去,落在地上仿佛一袋土豆一般,重重一声响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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