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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喻余青心中一松,浑身几欲脱力,脚下一软便跌坐在地,急忙叫道:“三哥!”

但顶楼四下寂然无声,原本被明烛照得光芒大放的四壁此时也黯淡下去,除了自己以外,连呼吸声也不闻一息。喻余青睁大了眼,晦暗的环境之中几乎不能视物,唯有死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又叫道:“薄师兄?庞师兄?……仪姑娘?”叫了数声,自然也没人回答,一颗满怀希望的心又沉甸甸坠下去。过去了多少时晌?他们是逃出去了,还是被抓了,抑或是也想自己一样遭了暗算?

他伸手四下乱摸,触到的都是烂泥枯叶一般的触感。而更多的空落、惶恐和犹疑更盘踞心头,就仿佛自己身在泥潭之中,无论如何挣扎都只是在往更深更不见底处沉没的途中。

力气丝毫用不出来,而心头的麻痒触感却如附骨之蛆,越发想要催动真气,便越觉得那贪食的肉蛊顺着他气息指引的方向,盘踞往经脉里钻,那一下便疼如钻心噬骨,倒在地上,只觉得身子沉入泥潭之中,连口鼻也壅塞满那古怪蛊物,逐渐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好像便也要像那千面怪人一般,被这东西吸干自我,挂上照壁。喻余青惊慌失措,心中流转过无数念头,却没有一样抓得住,记得下来,“……三哥,”反应过来时他听见自己在喊,声音像在徒劳地想要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三哥!……三哥你在哪儿?你去哪了……你莫要丢下我……”

那股熟悉的恐惧袭来,仿佛自己回到小时候那会儿,那时自己虽说是个随从,可也还是个孩子,在进香的路上丢了从来都形影不离的王樵,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寻,慌得坐地大哭。王家人很快也发现丢了幺子,挨个过来责问尚不经事的孩童,又派出家丁,漫山遍野地去找。可直到隔日也没个头绪,傍晚王樵却挞着步子自个儿回来了,他从侧边山墙上翻回来,没撞见热锅上蚂蚁般的大人们,反而先瞧见了跪在自个床脚边上,蜷成小小一团,哭得整个脸都皴红掉皮的喻余青。

彼时的小阿青睁开哭肿的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三少爷的床上,大人们百寻不见的王樵正坐在床沿上头,嘴里叼着一根麦草管儿。他分明闯了大祸,却显得毫不在意,手悬在阿青头上摇着一只草编的蟋蟀,眼睛却望着窗格与屋檐夹角的一爿天空,怔怔出神。

他记得那样小的自己定定看了三哥好久,生怕他再突然消失,抛下自己一个人不管了;可三哥却也定定看着那瓦蓝天色许久许久,久到一片云整个儿从那么窄的窗框里缓缓挤过。鸟儿也来过几回,可它们又飞走了;三哥喜欢鸟儿,蟋蟀在小阿青的头顶晃荡着,可小阿青也喜欢鸟儿。

他们谁也没有发现谁,直到小小的孩童突然感觉到一阵极其难过的、好像伸手去水中够倒影一般的惶恐,好像坐在自己跟前的少爷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他就算追逐这个幻影,伸出手够到极致、或者自己整个儿掉进水里,那影子也就碎了,自己仍然什么也捉不住。那种在那样年纪无法描说的空落感重重袭击了他,令他毫无缘由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王樵这才从怔神之中惊起,转头看向阿青,慌慌张张拿手给他拭泪:“怎么又哭了!好阿青这张好脸蛋可要哭烂啦,不能再哭了!”

小阿青嚎啕着说:“少爷不要我了!”

“我没有,我没有,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不长齿岁的男孩也慌了神,挥舞着手里的蟋蟀,“喏,这个给你!”

孩子把蟋蟀丢在地上。

“我不要这个,我只要你,我只要三哥!……”说着又哇哇大哭起来。

三少爷知道他哭下去就要把大人引来,那时候少不得一顿皮肉责罚,急忙道:“那阿青不哭,不哭!你再哭,哭烂了脸丑得紧,三哥就不要你了!”

小小孩童立刻噤了声,双手狠命擦了擦红肿的双眼, 憋住了眼泪,瘪嘴牙齿咬住嘴唇,艰难地用气声道:“……阿青不哭……不哭啦!”

王樵那会儿也并不大几岁,只觉得青儿这样儿好看又好玩,笑道:“这就对啦!”一边把嘴上嚼的那草根递过去。“别咬嘴唇呀,咬嘴唇会变兔儿。咬着这个吧!”

阿青微微张开咬一道齿印儿的嫩红双唇,把三哥儿叼过的草根衔进嘴里吮了吮;微微睁大了眼睛,泪痕便收起来了,剩眼睛里一道星河般晶亮的颜色。

“甜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这样久远又无关紧要的事;但想起来的时候,那草根里的甜味还从舌苔下头翻上来,就像是被小心珍藏到了今天。

当然,故事的结局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美好,三少爷受了一顿叱责那是自然,可更多的是主母抱住了仔仔细细检查来回,确认身上连一个磕儿碰儿都没有,又仍然心肝宝贝地哭天抢地好长时间,什么家法都不再提起。但那时候丁点儿大的喻余青却因为没有看好少爷而受到惩罚,被罚跪在祠堂里头。后来跪得多了,膝上都起了一层茧;痂长了又掉,掉了又长,成了习惯,也就不疼了;待到青葱的骨头拔起来,他便被按规矩打磨成了一柄少爷的剑,可少爷却没长成用剑的人。喻余青的惶然便又回来了:少爷不用剑了,他还要阿青么?若他不要了,那时我又该往哪里去呢?

他逐渐停下了抽搐挣扎,便感觉自己不再下沉,就像是一枚枯叶漂浮在淤泥之上。体内不属于自己的真气逆行奔流,在经脉间各处乱窜,痛得愈发厉害又无处纾解,逐渐半个身子都动惮不得。喻余青呼救无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越想越怕,心道这老者绝非好意,那肉灵芝怎么看也是阴邪蛊毒之物,种在心口,待它长入肺腑,自己怕不是要和那千面人一般下场?那怎么成……?那怎么成!

喻余青用尚且能动的半边胳膊摸入怀中,先摸到薛三的那本书,这书也连着胸口被柳桐君那笛中暗箭一并刺穿,钉在胸口,这会儿早被鲜血浸透,再被那古怪的肉灵芝长在一起,一扯之下,书页居然未破,反而牵扯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喻余青便放开手去,向内袋里摸索,探着一枚手镜还在。他如此注重仪表之人,手镜自然是随身携带。此刻拼尽手上最后一线气力,将那镜子往地上砸去。

镜子应声而碎,尖利的棱角割破手心。喻余青顾不得那么多,拿起那棱角,凑到心口跟前,想要把那肉灵芝挖出来。但浑身乏力,又只有单手动作,便显得异常艰难,他勉力探身而起,恰巧此刻月色升起,细微的光亮从缝隙之中探入,正好返照在这镜面之上,隐约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他抚上脸,镜中人也抚上脸。

他张开口,镜中人也张开口。

那口唇颤抖,筋腱贲起,也自然一般无二。

喻余青不敢置信地看着镜中倒影,大惊失色之下心神剧荡,不待回神,耳中只听得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嚎哭之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嘶叫声刚起时,家佬诸人还仰头去看,喝道:“是谁人还在顶楼之上?”刚要抢上,可那声音逐渐直震心脾,居然好似千斤巨石压坠在头顶,饶是这些修为过人的族中领袖,也要费心分神去抗那撼动神魂的尖啸,本领尚浅的子弟徒劳捂住耳朵,也只能趴在地上,痛苦不已,几乎觉着似有一柄金针,穿透耳膜扎进头脑。黎羽声道:“这不是‘水龙吟’么!”几位家佬也作此想,直当是族中谁人。只是这内力湃然,啸叫不止,如海不竭,便似乎有百年修为,他们却一时想不到家中有什么人在内力境界之上居然达到如此境地。

王樵却听出了声音,惊得一窒,脱口而出:“是阿青!”反身便想要再往楼上去;但这时楼梯都被那古怪蛊毒的残液浸得腐蚀透了,轻轻一碰便烂做一滩,根本无处借力上去。他不过就这么一顿足的功夫,那白子身法快如闪电,已经欺到近前,把先前钉入墙壁的长剑陡然拔出,跟着往他面前一横,便阻在王樵的脖颈前面。

几乎是同时,薄暮津抢上挥剑挑住尉迟启珏的剑,替下王樵,两人过了几招。尉迟启珏孤身犯险,却并非托大,那剑法至简却精,用得看似平平无奇,却妙到毫巅。薄暮津暗暗心惊,心道若真平下来,怕是过百招上,他便要露出败相。王樵见他二人纠缠一处,尉迟启珏又没有帮手,便继续转身想法子要爬回顶楼上去;家佬们那里容他,以为是要捷足先登,王谒海一个眼色下去,柳其坤便手上扣住三枚暗器棋子,啪啪啪连环朝王樵膝肘各处要穴精准打去。谁料面前突然多了铁塔般一座敦然肉山,那三枚暗器蓬蓬打进他滚圆肚子上,正是庞子仲。那胖子一吸气,三枚暗器都吸住在肉里。他将这肥肉往前一拱,跟着猛地吐气,那棋子就又蓬蓬地被反弹回来,准头虽然不足,但劲道居然比打来时更大些。柳其坤怒道:“庞子仲,反了你了!”那胖子却装傻道:“咦,怎么了,柳师伯,是你先打的我呀?哎唷,这一下打得肚子好痛。先前吃得多了,可别吐出来污了您的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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