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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喻余青伸手取了他身上的金珠,对殷舜言笑道:“怎么不捡起来?”原来他刚才打穴时,自己原夺来的四枚金珠全数打出,此时一枚在殷舜言怀中,另外三枚都滚在地下。可未动手的几人见了这几人抢夺金珠的惨状,又畏于南派教宗鬼神莫测的武功,一时竟无人敢再上前,自取其辱。

场内外一片寂然,观者更是瞠目结舌,炉内香烛竟尚未燃到底。喻余青脚尖一挫,踢起一枚金珠,激射向炉中香火顶尖残余的一点微红星火。那金珠破空而至,恰恰擦过香顶,带起一阵厉风湮灭火头,那金珠仍未止劲,直撞向后侧香炉边缘,只听当地一声,金铜交加,被炉角反撞回来,好像生了眼睛认了主子,居然啪地钻回喻余青的掌中。

观礼众人再也顾不得什么正邪之分、习武之人到底要凭本领说话,这时候都呼地站起了身,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起来。许多人都想:金珠沉重,又大又圆,要以它做暗器本就难以借力,能刚巧打落火星却不损及香竿已是极难,要令它飞去又回到自己手中,直可谓是神乎其技。更何况这一场较量当中,竟非庸手;面对迟戍与灵枢上人的杀手能毫发无伤的,天下得有几人?不由得又惊又佩,之前有以为邪魔外道而看轻,认为他不过是徒有其名,此时都免不得改观一番,暗自忖度自己若与他交手,胜算几何。

但也有人看到了问题所在:“此人武功之强,当真匪夷所思;可为什么一上来居然会被一个小丫头给制住,这小姑娘使的却是什么妖法?”这一场下场之人除了玉儿外尽是男子,不少人自持身份,不愿与一个稚龄少女对峙,因此除了一开始与喻余青的过招外,其他并看不出这女子深浅。

“更奇的是那之后,明明喻余青仿佛被点中穴道般突然动不了了,灵枢与迟戍一前一后夹攻,可谁料一眨眼间,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变成他俩互相攻击,迟戍那一掌明明应在姓喻的背后,却不知怎么的按到了灵枢的胸前……”

“只能是邪术了吧?他南派说不定有移形换影、颠倒乾坤之类的异术——”

也有人看得清楚,低声对起身的廖燕客道:“确是凤文。”禤百龄用手指点了点松垮垮挂在桌上瘫着身子的王樵,“那小子干的。”

廖燕客脱去皮袍,扔进自己的这位左右手怀里,兴致勃勃地一挑断眉,“哦?比阿玉要厉害许多啊。他做得到,是不是?王潜山曾说过的……若凤文到了极致,则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可以官天地,府万物——”

若当真能有此番境界,那所谓天时,便不必等。

主座席上,三位大师相继抚掌,各有赞叹,证空口诵佛号,道:“喻宗主技压群雄,当世罕有,心地气量却也并非狭窄。恰才他有数次全可以致那二人以死伤,却尽留力不发。那少女咄咄逼人,以亲近示人却趁机甫下杀手,他也丝毫未予计较,甚至一指一掌也未加诸于人。江湖传言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老衲倒觉得未必了。”

阳乌子道:“只是那少女是如何致人目盲喉塞,那两道杀手却又是如何打空的,老夫可是百思不得其解了。卑明,叫你徒儿过来,让我瞧瞧他到底有什么妖法。”

卑明笑道:“一说就破,还有什么意味?我们三人不如赌赛一把,各自写在掌心来一猜如何?”

证空大师略略点头,道:“确确不便宣诸于口。”三人各自在掌心写了字,凑在一起去看:

三张手掌都是相同一字——“元”。

体内人为炼化之气为真气,而放任天地本生之气为元气。万气同根,自然一用皆可用。

王樵放松身子,任周天以最舒服的方式懒洋洋在体内转过。他闭上眼,消去自我与万物之间的区隔边界。所谓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天地与一根指头没有分别,万物与一匹马也没有分别,若到了极致,自然风雨阴阳晦朔皆可入怀。可极致二字,说得简单!吕祖曾诗云“偶因博戏飞神剑,摧却终南第一峰”。玉儿不过只能让一霎的气凝结喉头化作箍绳,一霎的水汇成薄雾罩住视野;而他也不过可以利用一寸的光阴晦朔,仿佛海市蜃楼那般,改变人眼前看到与实际景象的错位。

寻常的武功修于内,修于满,全部归结为自身所得;而凤文却恰恰相反,修于外,修于空,始终游离于自我之外。

所以,只要少许的不确信,少许的怨愆愤懑,少许的自私,甚至哪怕只是少许的扪心自问,都能如摧枯拉朽,毁坏这如聚沙成塔般脆弱的蜃楼。哪有人不为己?你修给旁人,修给天地,到头来一无所获,何苦来哉?

石中侯迎上来,亲昵地抱住妹妹,贴住她柔嫩的脸颊。“你怎么回事?”他低语道,“你得杀了他。刚刚明明有机会……必须是你亲手来做。知道吗?你现在到了要紧关头。只要过了这一关,你就再也不会感到害怕了。师父说‘缠情无意’,需得亲手斩断,方能至于‘见性非我’。没什么好犹豫,但凡圣人都不能动情,这是必经之道……”少女一动不动,那躯壳仿佛换了个人。

王樵听见他们的低声对话,清楚得就像在自己耳边;他还听见许多人的,混着淅沥的雨声,水汽迷蒙的潮湿和他的骨缝黏腻在一起,混合着杀气和血腥味;地板上的纹路,楼间绞盘拉动铁索的声响,就和自己的脉搏如出一辙。梅雨和胃液一同上涌,五月的云在血肉里懒散地结着苔藓,他有的时候得小心自己在周天里散得过深,那也许会找不到回来的路。

可如今他找着了一条捷径,每当他寻不着自己的边界时,他便去寻阿青,去听他心跳勃勃,脉息汩汩,感受他周天运转的暖意,嗅他发梢摩挲时的清香、衣裳带起的晚风:直到他回过头来,仿佛感觉到自己被人从内里窥视那般,有些气鼓鼓地瞥来警告的眼神;两人视线一对,王樵便像被从万丈高崖上猛地撞回了自个体内,还带着晕乎乎的头重脚轻的眩然,而捉住他的猎手则得意地眯起眼睛,扬起嘴角。

你问何苦来哉?

我不苦啊,他笑起来那样好看,真希望旁人都能瞧见。

第九十四章 此事古难全

雷电交加,烛火灯笼一齐狂摆,将人影映得憧憧叠叠,但第六层的比试仍是照常。只是经了四楼的一场,仿佛面皮已被撕开,八教和北派各伤了一名股肱,也懒得再多做遮掩。而他们的目标如今居然毫发无损,实在难说得过去。众人立在这一层,任由他们的影子被烛灯的摇摆拉扯着狷怪陆离,身形却岿然不动,各自在明暗之间打量对方。

这一层比试手法殊无多样,只是不比兵刃,因此刀枪剑戟、各类暗器一律不许使用。两两放对,直至一方认输为止。经过夺金珠的比试裁汰,能至六层者三停只余一停。喻余青缓缓望去,却见父亲也在场中。喻余青心中一紧,更兼一阵酸苦,虽然是父亲手把手教他的武功,但如今以他武功造诣,自然清楚若按实力来算,喻惟改断断没有与这些当世高手一论高下的本领。那他会在这里的唯一缘故,就是用来钳制自己的工具罢了。思及此处,不由得心乱如麻,转头看去,观礼席上姽儿正抱着争哥儿,也刚上到这一层来。他心中打一个突,暗想:若是父亲劫走了争儿,又如何愿意交在她手中?定是受了八教的要挟,才不得不来。又不免想:若是捻阄抽中我与爹爹一战,我该如何自处?若单论武功,如今爹爹自然及不上我。但他是我爹爹,我又决不能动手伤他。他既是我父亲,又同是我授业恩师,父命师命,哪一样也不能违逆。但他又是金陵王家的仇人……若他命我当场认输,弃剑投降,我如何决断?……这里的人多是敌非友,我若不赢,王樵一番心血全要付诸东流。但不尊父命师命,自己怕是又得多一个不孝不敬的名声,可转念一想,自己的名声不是早已千疮百孔,还怕多这一条? 可想到要与父亲当庭对峙,父亲的把柄与性命又全在旁人手里,等撕破脸时怕是无论如何难以两全,不由得心如刀绞。

喻余青又忍不住偷望向王樵,见他正与几名武林中有名的神医大夫一同,要下楼去查看上一场伤者的伤势。你都不瞧一瞧我,他无不愤懑地想,都不来关照一声我有没有受伤?你又不是大夫,谁念着你好了?不由得咬唇暗骂:由得你做好人去!榆木疙瘩蠢脑袋。虽然心底明知道他先前在夺金珠中不动声色出手相救,其实已是“暗渡陈仓”,不顾规矩在悄然援手了;可自觉着你帮我那是天经地义,帮别人那却得两说;也许换做旁人遇着那般凶险,王樵也是一般地会出手相救。喻余青也觉着自己好没道理,可这会儿偏偏贪多起来,三哥光风霁月,他锁不住,留不得,伸手去时、指间便穿过了;自个龌龊小气,舍不得见他对别人好。

王樵却哪里知道他想什么,心想捉对比试,单凭实力说话,能胜过喻余青者寥寥。这时几位武林中宿著有名的大夫寻他,道迟天王先前伤势较重,请他移步过去看一看。王樵知道迟戍是被喻余青那寒冰玄掌所伤,若是他性命有失,又与北派结下梁子,这事便不易化解。因此对薄暮津道:“你在这里照应,我下去看看迟天王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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