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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廖燕客单手打了个响指,北派观战的诸位也齐刷刷起身,各执兵刃,跃下场来,拦住寻衅者。石中侯挠头搔耳,笑道:“我年纪小不懂事,我们派也就三个人,各位叔叔伯伯可不要欺负我们。刚刚明明卑明大师才说了不准寻仇,怎么这会儿又不做数了?我师弟这些年来苦心钻研武学,自然没时间结什么仇怨,可临敌经验毕竟少啊,见人先下了杀手,那一时间只求自保,凶险之时一击中敌,自然失了些轻重。可各位这么义正言辞,怪我们辣手杀人,不知道过会儿轮到你们的时候,今天就当真不会‘失手’吗?”他这般胡搅蛮缠油腔滑调,竟然也说得群雄一时语塞,毕竟谁也不能担保轮到自己时不会伤了人命;有时候就算你为旁人留一线,旁人也不见得感这一份情。再者原有些想要分辨的,见北派呼啦啦起了一大票人明显是为他撑腰来了,谁也不敢得罪,只得忍气吞声,有的佯装不见,有的怒目而视。

尉迟启珏仔细观看那少年男女和文方寄的身形功法,对身旁的灵枢上人道:“我们兴许当初从一开始便被骗了,当初王潜山择定传人虽是北派与十二家放出的消息,好借我们的手围杀金陵王,但恐怕王潜山也趁机做局,保全了他这两个嫡传弟子。”

灵枢上人道:“金陵王是他自己的子孙,哪有人会对自己的子孙如此狠毒?再说,王潜山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反而把自己也绕了进去?”

尉迟启珏淡淡道:“若是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子孙如此狠毒,我又怎么会站在这里?”他顿了顿,瞳仁里一片薄薄荧光,“你说他对子孙狠毒,我倒觉得,说不定他对自己更加狠毒些;也可能他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狠毒。我接掌旦暮衙后,曾去查阅关于他的卷宗,发现他虽然是整个生死局的主使,可他自己身上,居然是种不了蛊的。”

灵枢上人一怔。“种不了蛊?那是何意?”

“你也知道,这蛊有蛊子和蛊母的分别;蛊母以蛊子的供奉为食。按这个道理,王潜山早该是武林第一人才是,至少也早该和蟾圣分庭抗礼。可他却成不了蛊王,反而必须托庇在旦暮衙之后,成日变换形容,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道是为什么?”

“我任掌衙后,查了秘卷里记载,发现无论什么蛊母嫁接到他身上,不出一段时间便自行枯死剥落,且这时长越来越短,一开始似能存活数月,半月,后来便至数日,到最后只剩下几个时辰。因此他只能在蛊母尚且存活时从蛊子身上尽可能多地剥取宿主的内力功法,可一旦他自己身上的蛊母死去,这偷来的内力便也消散无踪了,他也只好去另寻新的猎物下手。是以江湖传言王潜山没有武功,他的武功全是偷来的。”

灵枢上人点头道:“这一节我也有所耳闻。只是为什么会无法存活?我们几大教门深受其害,可迄今也没有见过不能种蛊的人;只有似野火吹又生般拨除不掉的苦恼,哪里还能有自行枯死的便宜?”他看向自己手腕根部黝黑的一片,这时用护手层层遮住。

“相传嫁蛊神通作这蛊时,因为自己情根深种,难以自脱,自然而然以情为盅皿,意为毒引。《证治汇补》曰‘胀满既久,气血结聚不能释散,俗名曰蛊’,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爱人至深,则胸腔满溢,气壅心痛,愁肠百结,最宜生蛊;便似一块泥土沃烂、水草肥美之地,不需你刻意培育,自有蚊蝇孽生。所以我猜测王潜山若不是天赋异禀,便也可能是天性极其薄情之人。”

二人说话间,场内早已恢复了秩序,不多时这一层的比试已全数了结,王樵作为东道请各位移步登楼,二三楼都备了休憩座椅,茶水饭食,至四层方又是武场。尉迟启珏望着王樵的背影,缓缓续道:“沈忘荃成名之时,他的嫁蛊之术便已臻化境。可他在这座十二楼闭关后,创下流传至今的绝学却被称作‘凤文’。我们先前多半以为这凤文便是蛊术,因为王潜山是以生死局的蛊术闻名的。但王樵此人……完全没有类同的气息迹象,据梅九所言,他不仅没有种蛊,反倒能化解这蛊,贝衍舟身上的蛊便是这么被除掉的。”

灵枢上人犹疑道:“可倘若凤文不是蛊术,那又能是什么呢?就彷如一个人钻研了一辈子的刀法,他集毕生心血大成的著述难道还能突然变成一套剑法不成?”

“虽不能突然变成一套剑法,却极有可能是所有刀法的克星。”尉迟启珏拇指扣住长剑剑锷,细微摩挲。“北派已经招呼过要他活着,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第九十三章 龙凤戏金珠

四层有十二根蛟柱金螭,咬珠而下。每条蛟龙口中都衔有一颗金珠。待登楼者和仲裁以及观礼诸人都上了这一层,便捻阄分做数组。“夺金珠”一直是十二登楼里最负盛名的一项比试,参与人数众多,场面眼花缭乱,七十二般武艺得全拿出来,合纵连横战法多样,因而噱头十足,十分好看。

那十二根柱上攀着十二条金龙,十二条金龙口中都含有金珠,每一轮也共有十二人参与,在一炷长香当中,按最终取得金珠数量定输赢。若是一人一颗原也正好,可那便决不出胜负了,因此先下手者有之,后盗取者有之,几人联手抢夺、胜后均分亦有之。这一回为了公平起见,同一门派的三人不能在一组。喻余青拈着自己掌心中一根甲字签,也不去管别人,当先走下场去。

他站在十二根金柱当中,斜斜一睨,旁的人一时竟不敢下场。他看向外侧的廊檐,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持绫倒悬槛外,不畏地也不畏天。十二登楼是他一直向往的比武赛会,倜傥风流少年,可上九天揽月。谁不想一战成名,摘得魁首,来装点那恋念红尘、快意恩仇的青春时候。……好像所有的曲词里都这样唱,所有的故事都这样写,他也曾幻想过自己会成为那些曲词中的一节,指间拨弦,清歌宛转,噙在女子的贝齿檀舌之间。

上一回他匆忙之中阴差阳错地踏入这楼中,一路用尽方法迭出险招,只为了能救王樵,从未好好地比试过一场。如今终于再度站在这里,的确也是比武登楼,问鼎至尊,却少了“会友”的期冀与“扬名”的痛快,倒像是进了捕猎的围场,四周是猎手们啖视的眼神和箭簇的寒光。他心知今日在场多少人与他溯怨深重,怕不能周全,可要是自己死了,三哥——

他不自觉便去看王樵所在的位置。王樵正闲闲倚在栏边,曲着个腿儿,手里捧着盏香片,两人视线刚好迎上。——你只管去打,有我呢——他仿佛从那人的眼里读出这样的话来,那眼光一如往常是他看惯了的:曾经可不就在每一个呵欠连天的清晨,这懒死个人的少爷硬坍着骨头挣扎起来,也要在门房寻一壶茶,掇着凳儿坐着看他,都是这番傻乎乎的模样。

不由得便微笑起来,绷紧了的指节上虬起的蛊根散去,周身气海复又平静如初。

突然身边一个少女银铃般的声音问:“你怎么做到的?”

低头一看,玉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畔,仰着脸朝他看过来。她一双眼过分清澈,却也见不着什么久别重逢的喜悦,就好像时间对于她来说五年如一瞬,就好像他们前一天才见过面。她手中也拈着一根甲子签,原来也是这一场的对手。“做到什么?”他反问道。

“你修好了。”她比划着说,“上一回,你破破烂烂的。我以为你再也好不了了。我很害怕……”

喻余青想起自己和她上一回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他糟糕透顶,连自己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想必吓坏了小小女孩。“抱歉,我那时候神智不太清醒。”

“你是怎么修好的?”

这问题倒把喻余青问住了。我当真修好了吗?现下的我,还算是个勉力弥合在一块儿的‘喻余青’吗?这支离破碎的身体,饱受折磨的精神,不堪回首的过往,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坎坷前路……叠合在一块儿,被这蛊根贪婪侵蚀着,一刻也不停地挣扎囫囵成个人样,居然也算是修好了吗?

“可是你笑了。”玉儿说。她有些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像是气馁,又像是愤怒,偏偏又有些寂寞。她见过他意气风发时的模样,也听过他一心求死时的恳求。可他如今又笑起来了。

“……不是我自己修的。”喻余青慢慢地说,他想起有个人曾对他说过,我无论修什么也是为你修的。如果没有王樵,他现在应该已在复仇的恨意中燃尽了余生,埋入某一处冰冷的泥土底下。是他连拖带拽,连哄带骗,连修带补地,将自个恨不得打碎了,和成泥弥住那所有的缝隙,把两个人和成一个整。

玉儿道:“我也想要修好我自己。”她见喻余青瞧过来,便歪了歪头,指指自个的脑袋。堂上一柱长香供上香案,备着攒火计时。喻余青知她头脑有些毛病,不谙世事,智力在小时还不觉得太过,如今却知应是不如同龄人的;更何况还有时时发作的癔症,玉儿管叫做头疼病。“上次石猴说,你的头疼病好些了?”女孩双眼空濛地望向前面。“青哥儿……救救我,”她声如蚊蚋,“有个人在我脑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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