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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喻余青翕动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下劲力一松,周围人都抢上去,将孩子救下。三五人将尸首抬下,汤光显劝道:“宗主,这本也怪不得你,他今日来此,便已是做好不能善了的打算了……便不是那怪虫作乱,他那般行事,也不能活着走出这楼……你已尽了人事,莫要再想不开。”可几人轮番劝过,他却一动不动,仿佛充耳不闻。四鬼上来将他架到一旁,他便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任人摆布,脸上既不喜,亦不见悲。汤光显知道这是受了过大打击,神智浑噩,气息大乱,必须静心调息入定才好,问薄暮津道:“有没有静室可以暂且休养?”薄暮津见他时现狂态,又知道他仇家众多,如今这状态更不便与其他人同处一室,便道:“眼下楼上各层都没有人。喻宗主既然已经打过了这一场,我让两个门人送他到第七层去静一静为好。等这一层比完,多少也要有一个时辰了。”招手让两名弟子送他上楼,再叫人吩咐道:“快去五层把王樵叫上来。”

第九十五章 善恶报还多

汤光显和两个十二家的门生护着喻余青开了楼道机关,上七层来,薛三忠心耿耿,这时候也不放心,跟着一并上来。只见四周岌岌,灯火嵬嵬,唯有风雨声响。但他心象脉息已乱,两眼空濛,打坐了片刻,反而浑身脉象逆转,骨骼喀喀作响。汤光显知他此时心头混沌,怕他难以自抑时废了自己武功,连忙运指如风,点了他身上数处穴道;封住脉息,也不准他自戕。“你先坐一会,就静一静,什么都别想……哎,孩子,我知道你苦,谁不苦呢?都得这么过来,一碗水就没有端平的时候……过一会儿你气脉归顺了,自然能运力冲开穴道。现在就先静一静……唉,这事谁劝都没用,我晓得的。”

这些人中,汤光显与喻余青相识最早,又记得他对文方寄的恩情,也见过他在蟾圣宫中的种种境遇,想来觉是无妄之灾,便颇生同情之感。后来见他主理南派,尽心尽力,自个病得明明要死要活,也咬牙在一群人前言笑晏晏;当理主事,从无推脱,教习武功,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因此对这年轻人刮目相看。南派丐帮本想要脱离南派,汤光显原只是代帮主,便是要把“改宗”之事给定了才能将代字去了,免不得有一番争执损伤。结果因换了这新任教宗,与蟾圣行事大为两样,大家颇为顺意,这事便也无人再提。汤光显承他这一份情,自个心里一碗装了,总想什么时候还报给他。这时候见他命途乖舛,饱受折磨,不由得长叹所谓‘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这‘天下第一’,岂止虚名而已?

汤光显又拍拍薛三的肩,道:“你便在这看护,有什么事来叫我。”薛三应了,几人便都下楼去。一时间四下静得可怕。薛三早已习惯喻余青蛊毒发作时陪护在旁,离得远远地,道:“宗主,我在外头,你有事喊我一声。”喻余青隔了很久才道:“你也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薛三道:“是。”他早已习惯喻余青如此说,每每他蛊毒发作,疼得支持不住时,也总是这样说。因此故意拨转楼道机关,脚踏出声响,让人以为他已经走了,其实却只是转进走道后头,缓缓坐下。许久之后,隐隐能听见一点噎在喉咙底下的抽噎,夹杂着仿佛溺水求救般低声轻唤:“……三哥…………”

薛三把手指抠得发白,无声地喘息着。他总爱闭上眼、幻想这是宗主在叫他,这一点隐秘的癖好里掩藏着自己无处倾吐的欲望,他当做对自己的一种微妙又隐晦的奖赏。就只是想一想,我心里对他敬若天神,薛三暗道。他知道他与王樵在一处;那么多被蛊毒折磨的时日里,喻余青在生死关头徘徊游走,说出过他自己怕也不知道的许多软弱又缠绵的情话,薛三伺候他起居,替他擦身熬药,听他在昏沉痛楚时絮絮唤着三哥,或是痛悔,或是求救。他也曾恨恨诅咒,赌咒发誓要把王樵千刀万剐,希望他永远也别出现在宗主面前;也曾胡乱肖想,若他心心念念唤着的那个人是自己,那该多美?可自己怎么配呢?莫得玷污了那样好的人,于是连想也不敢。可后来见他俩重逢后又好做一处,他都一清二楚;却也什么都没说,那一点卑劣心思到底收了回去,一声不吭地继续做一个老实机灵的下仆。

只有宗主不赶我走,不嫌弃我是个五短身子的獐头鼠目,甚至一句重话、一声嘲笑也从未加诸与我;他尊重我,也依仗我。他当初在这十二楼里舍命救我,是真心觉得我薛老三这一条命也是命,与那些花容月貌的小姑娘、位高权重的老太爷们都没有区别;宗主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他这么想着,甚至对王樵也感激起来,毕竟自打他俩好了以后,宗主脸上见了血色,身上见了肉,连笑也多了……只要宗主能快活,是要去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薛老三都会替他去做……

他又心如熬煎地等了一会儿,直到那抽噎的哭声小下去了,便像泪都流干了,他突然又愤愤不平起来。以前宗主疼起来的时候胡乱唤叫三哥,正主儿不能来,那也罢了, 毕竟那时候山长水远,彼此不知。可现下你们不在一处么?我想做这假冒的“三哥”,自个也说不过去了。他才遭了那样的事,他要你在他身边陪他……你为什么不来看他?你为什么这也不懂?天底下还有什么别的比这个更重要的吗?

对,他突然一轱辘爬起身来。宗主便是要我上天摘月亮给他,我薛老三也眼都不眨一下。他想见他三哥,我能替他把三哥找来,绑也要绑到他跟前。

他打定主意,忙下楼去。却是一愣,只见到处一片忙乱,比武场里也无人继续比武,不少人走到廊檐下凭栏倚望,纷纷指着底下叫道:“水!水!”

薛老三也急忙挤过去看,只见一片昏沉当中,污浊的洪水从山坳间汹涌而至,掀起狰狞浪头。这入梅季节连绵阴雨,似乎终于到了堰湖的顶量,湖坝溃堤才至于如此,这片刻间底下原本的庄子校场都已经没入水中,第一层楼也全部进水,庄里的田丁仆役都一股脑往楼上跑。有些跑得慢了,被卷入水中,好在楼中上下都是武林人,楼上地方又足够宽敞,都一手一个,从水里提上楼来。一时谁也顾不得比武了,不少人骂咧咧道:“怎么回事?十二家是撞了什么灾星灾年,修这楼是镇了什么妖魔鬼怪,怎么才从火里走一遭涅槃,又遇上洪水?”

也有人领悟极快,道:“百年之前堰天灾,那时也的确是洪水……”

“怎么,这洪水是他十二家养着的,还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成?”

可洪水却越涨越快,眼见二、三楼也要没入水中,众人再也顾不得口舌之争,都往楼上一股脑涌去。

王樵相救迟戍正到了最紧要关头,周围纷乱全然无所听闻。二人周身蒸气缭绕,汗水如瀑,整一层都只能听见二人彼此呼吸之声,寒毒一丝丝被逼出来。这时底下一发喊上冲,都怕影响到了气息走岔,禤百龄急忙命人堵住楼梯,喝道:“莫要惊扰,我们这一层有病人!”底下骂道:“他奶奶的,若是洪水上来,大家都是病人,分先死后死而已!”再也拦阻不住,呼啦啦挤上来一大票人,前呼后拥,又因为这一层上北派诸人奋力阻拦,猛地推开时仿佛后浪推前浪那般呼啦啦倒了一地,不少人直接撞上王樵后背,一股大力带着众多人勃勃生气猛撞过来,王樵毫无防备被撞得七晕八素,却只听迟戍“啊”的一声大叫,这力也迫得最后一道关卡打通,一口心头淤积的黑血吐出,人也悠悠醒转过来。

向南枝一把护住他身子不被涌来的众人拥挤踩踏,见他掌心温热,脸色回暖,喜极而泣,反手捶在他身上:“没良心的,你要吓死我了!”迟戍昏头转向地坐起,一时还有些木然,渐渐想起自己从鬼门关转了一圈,低头见胸口上湿了大片,全是向南枝的眼泪,也不知该怎么劝,只呆呆地挤出两个字来:“别哭。”向南枝又羞又恼,嗔道:“我自哭我的,要你管?”反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王樵这个原本的救命恩人反而被冷落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这是什么情趣,想道这情之一字众生各解,原来还带这样的。

周围吵闹已然喧天。向南枝收拾脸上泪痕,朝他盈盈下拜,道:“王主君,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日后无论吩咐什么,南枝和窈月宫都唯马首是瞻。”王樵摇头笑道:“那也不必。是迟天王吉人天相,倒没我什么功劳。”捶着腿站起来往槛外看去,只见水势汤汤,周围都乱作一团;底下的人这会儿全挤在五层上,登时偌大空间便显得逼仄,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伤患不便移动,实在混乱不堪,对禤百龄道:“禤大当家,人也救回来了,不必守着楼道不让人上下。不便走动的各位还是留在这一层养伤,留人照料看守;想必这水也不会漫到五层上,我们都去六层武场里坐地,再定行止。”禤百龄见迟戍已经救回,目的也已达到,微微一笑让出走道,众人往六层蜂拥而去。他与王樵落在最后,一面道:“希樵真人胸襟广阔,八方不动,令人好生敬佩。这洪水来势汹汹,可真人犹然稳坐钓鱼台,毫不见慌乱,倒好像事先知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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