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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喻余青僵在原地,想了半晌,最终嗫嚅地小声抗议道:“…………那也谈不上吧?”

“你问我我问谁啊?!……喻大侠,你能不能有点豪情!他啥都好你生什么气?你干嘛一气想把他三刀六洞的模样?”

“我不是对他……我是对自己。”

“你这样活着,岂不是把所有旁人的错都揽在你自己身上,也太累了些。”贝衍舟叹息道,他看着月轨星盘,心中默默计算。“你往山下看。”

喻余青依言往山下看。月光照到了前山,凝滞了的工地上堆满了所需的材料,翻开的土壤沟渠像是被挖开的坟墓;这一切都和那矗立半山的楼架连在一起时,却更像是一头可怜的野兽,被捕猎者咬破肚肠,翻开皮肉,剔出骨肋,大啖饕食之后,剩下的不被赏光的残余和骸骨。

“很像失败者的下场,是吧?传闻西方佛国有大鸟,名为迦楼罗……大限到来之时集梧桐以自焚,在烈火中新生,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髓。”贝衍舟笑道,“王樵要做的这座楼,就是这东西啊。从一开始,把你们卷入这趟浑水的‘凤文’——在火中烧掉,如今又要重建,还真有些凤凰涅槃的意思在里头不是?五百年,堆起香木,焚尽自我,再塑金羽。可是啊……这对凤凰来说,也是一道天劫吧?九死一生,若是没从灰烬里钻出……那也就到此为止了。如果重生的凤凰,和涅槃前没有不同,又何必如此?”

喻余青熏熏然间,被他提得灵犀一点,再往下看,那月色轻移,湖光潋滟,映出山下沟壑纵横,仿若棋盘,又像是那树木的根茎,悄无声息地以这楼为中心,蔓延扎根下去。若不站在这么高的高处去看,谁又会在意的到?乡县的民众集资固坝,楼中的用度需要开路担木,在忙碌之间,仿佛已谁也看不见全貌的方式,秘密地布下一方阵,一张网。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脉络如此熟悉,忍不住惊站起身来,脚下一个趔趄不稳,几乎栽下山崖去;贝衍舟笑嘻嘻望他人影伏没,紧接着脚下一个倒钩,人如鹏翼抟扶摇而上,落地时酒也醒了大半,回头惊望向贝衍舟:“这是……”

贝衍舟淡然笑道:“你那三哥原是个极惫懒的人。这般麻烦的事,他为谁忙得脚不点地,为谁费尽这心思?这事有千万种方法,可他选了最难的那一种,连带着我也一并遭罪……不过也罢了,反正大约我这辈子自个太聪明了,反而喜欢这种蠢笨的法子;他只要像一根棒槌般认死理到底,聪明的事儿教我来办便好。”

喻余青顿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咧嘴笑了:“难为了贝先生都看得急了,替他说话。”

“那毕竟不同,好歹也算是我金主嘛。”他大笑道,“拿人手短,他不说话,我替他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他表面光鲜,实则处境艰难,这重修登楼一事无数凶险,我万万不可在这个时候与他离心……”喻余青叹了一声,酒的后劲上头,晕得胃里和头上两处翻滚生疼。“衍舟不要笑我,权当醉了胡言,我就问一件事。”

贝衍舟立刻佯装打鼾,口中胡乱唱道:“抱云一片东山卧,百年醉,惺惺也,满眼春如错……”

喻余青不去理他,仍自顾自问道:“那位姽儿姑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唤郎君,春梦醒来么?忍看浮生,须如蝉蜕,狠把皮囊扯破……”

“她……瞒得过三哥那个棒槌,须瞒不过我……你便能造天造地,也造不出一颗心来……”

“哎呀呀,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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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樵在昏沉中隐约觉得身边绰绰地有个人影,他迷蒙间便唤道:“阿青……”一出声寒气便牵动肺腑,疼得他嘶地一声清醒过来,瞧见姽儿半跪在他身侧,手里端着汤药。他渐渐记起这纷繁杂乱的事情,只觉得头痛不已,拿过药来喝了,道:“你跪着做什么?起来去歇着吧。我没事了。”

姽儿仍是跪着:“今日是我僭越了,又没有看顾好孩子,才至于如此。但争儿的下落……”

“我没有怪你啊?但争儿的事你不用担心,定然不是阿青所为,但倒有可能是喻叔当真还在,又被我那族叔给利用了……他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自然为难。”

他顿了顿,见姽儿不做声,再道:

“你也不用着急,孩子不会有事的,他们目的是在我,不会亏待争儿,否则到时候拿什么来要挟我呢?不用咱们去寻他,他自会来寻咱们。……再说,还有余青在查,他说要办到,那定然会办到的,我们不用所有人都乱了阵脚。”他尝试着拉扯了一把妇人,可身上挨那一掌实了,这一下便没有力气。姽儿垂着头道:“没关系,我跪着也不痛不痒。”她又问,“你痛不痛?”王樵摸了摸挨了一掌的地方,回了句“没事。”没说痛,也没说不痛。

他披衣勉强起了身,看外面蒙蒙的天色,忍不住想,他昨晚定没有回来,他在哪里睡的?他去哪里找了?会不会和什么人交上了手?“你放安心,争儿的生父不可能对他不好,你也不用自责;再说了,若是真的是他回来了,到底也不能我们一直养着。”他对妇人说,“我今日还有要事,得抓紧召集人手通传要事,你歇了吧。”

姽儿道:“我不用歇;我不会累。”

王樵不置可否,最终只得挠了挠头发糟乱的脑袋。“唉……算了。我也搞不明白……只要你觉得这样好受些。……姽儿,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感激你的。那时候我与个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你一路拖着我走,回来家里,问我牌位、庄田、家业,替我去寻人,各处打听,补上丧葬的礼仪。里里外外,都多亏你打理。当初我们说开过吧?我不需要人照顾我,也不会把你当下人看待。若你当真在意,我也愿意拿个世人眼里的名头来报答你。因为我只有这个了。”

“但争儿终究不是你儿子,我也不是你夫君啊。”

他说完便掀帘出去了;而房里的人一直跪着,也始终没有起身。

小少爷哭得累了,抓着帷幔的一角蜷成一团睡过去,看护他的老妇摞了摞他嫩生生的小脸蛋,轻拍着唱一首乡谣;喻惟改坐在马车的另一端,忐忑地望着前路。“这样……真的行得通吗?”他望着马车进了一处大宅,离钱塘并没有多远的距离。“老爷说,只要听他的吩咐,不会伤争儿一点油皮……只待登楼事了,前帐就算一笔勾销,我可以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再也不会有人来追缉……”

“那是自然。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了。”沈茹珑道。她掀帘下了马车,周围团团围着一圈人,神情或精悍或狠戾,“他们和你可谓是同道中人,同仇敌忾——”

喻惟改也看出来了。在幽暗的光线映照下,有些人身上尚未遮掩住的地方露出青印,显得更加幽深骇人。他们也是曾参与金陵王家一门惨案的凶手,胤魔八教剩余的主事之人。显然与其坐以待毙等青狐主人上门来索命,不如联手起来先下手为强。

“老伯别怕,”为首的一个说道,“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跑不了。”

喻惟改到底是多年的老江湖了,虽然已成了惊弓之鸟,但心底还是明镜也似:“你们想拿我们做筹子罢了。”

“可也只有我们会当真拼了命护你们、让你不被十二家寻到啊,若是把你们交出去了,我们也没了可上秤的斤两。”

“你们想要什么……是想要余青放你们一马?”

“有你在这里,他杀不了我们的……本来这事是他占理,可你在这儿,他就不占理了。 ”他们安抚地笑起来,“别担心,老伯,你两个儿子都会好好的。我们的要求也很简单:只是要他输掉登楼。”

喻余青动用了南派的人网,但撒出去都如同大海捞针,要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去寻故意被藏起来的人,何等艰难?他当然知道还有一个办法,但那是他最不愿意去想的;他的癖症时而严重,在从鬼蟾山顶的墓穴里出来后,有一阵子他无法控制自己身上的蛊术,在经脉走岔时会变幻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各种脸孔。那时候他常常会不清楚自己还究竟是不是自己,从而以各种锐器扎、刮、磨、剥皮肤直到出血才会略略消减那些不确定的恐惧。他不敢教王樵知晓,这些日子以来都尽忍着;好在二人情如饮蜜时,日子也一霎眼过去,有时候自己也忘了。

而如今王铿的碰触和那些恶心至极的话语像跗骨的触角细细地刺入,也让他回想到那些乱得透了的日子,好像恨不得把身子里头剥开清洗才能消除那黏腻的触感。他知道王铿在等他回去求他,他打得就是这个算盘。光只是这样想一想,就觉得浑身一阵难以抑制的皴紧起栗。

“宗主,”薛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喻余青好像猛地从千头万绪的繁杂中被人拽出身来,一拧身看见是他,问:“找到了吗?”

薛老三摇了摇头:“没有,但我监视庄宅,却发现了点奇怪的地方。”

“是王铿?或者他派出来的人?”

“也不是。”薛老三不愧是经久的包打听,经验老道,“是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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