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余青却听出他弦外之音,浑身冰冷,只觉得这怀抱也像个囚笼,要将他乖顺地关入里头,盯在众目睽睽之下;质问他道:“你也觉得是我掳走了争儿?你也不信我?!”他久久压抑藏匿的酸楚之意大盛,心说你是将我当成什么人?猱身挣出他怀抱,反手猛地一推。那一招重掌如悬瀑掷岩,银河坠地,正打在王樵胸口。王樵正急分辩道:“我不是……”说话间全无防备,又正是心摇意动、关心则乱之时,被这一掌击得腾腾倒退。喻余青也万万没料到这一掌居然打得实了,他先前见识过王樵如今的功夫,如不动青山,风雨自就,不受其扰;这一掌虽然力重,却不足巧,因此没想到他会避不开,一时脑中瓮然作响,一片空白;刚想抢上前去查看他受伤没有,周围人腾然摆出剑阵,将喻余青指在垓心。王铿喘息甫定,冷笑道:“撤了剑阵吧!当年他在薄家大开杀戒,连破我十二家四大剑阵,断三十六柄长剑,刺伤刺死共计二十三人……,只是没多少人记得罢了。嘿嘿,好了伤疤忘了疼,如今又有求于他,是以都佯作不知,缄口不言。”
这家丑自然难以外扬,当时场面更是混乱不堪,许多人是当真不知,而真经历过的人也看不出如今喻余青与当年那个鬼魅般的疯子怪人如何相似,乍听王铿如此说,都惊疑不定。
姽儿已然拔剑出鞘,指着他喉头不让他靠近,双眼厉如幽火,剑尖不住颤抖。喻余青只得驻步,他平素甚至不怎么愿与姽儿照面,如今两厢逼视,她念子心切,怒极攻心,虽然不见上脸,一腔怒火却全转到他身上,叱道:“你打伤我丈夫,抢走我孩子,这事如何了结?”喻余青只得道:“嫂子,争儿绝不是——”姽儿不令他说完,剑尖已然抢上直刺,居然是拼命的打法,剑光如网,一时间铺天盖地,冷声道:“不敢当你如此称呼!”喻余青不愿与她动手,只得脚下一旋,侧身避让,周围剑阵犹在,只见他身如鬼魅,在刃光当中左闪右避,却不分一指加于其身。
周围居然无人援手也无人劝解,只是不少暗暗发笑,便似等了许久要看这一出笑话;也有人做佯劝道:“少夫人手下留情,孩子的下落,还要着落在他身上……”姽儿却愈发招数狠毒,劲力之猛,直是欲置他于死地,哪里还是留人讨问的行径?
王樵急忙喝道:“都住手!……”他一开口,气息涌动,忍不住哇地一声,一口噙在喉头的鲜血喷将出来。
喻余青又惊又痛,倏然驻足,长臂一舒,反迎着那颤做万点银雪的剑身而去,袍袖一卷,但听瓮地剑鸣声响,居然空手将姽儿手中长剑绞做寸寸断绝,手中只余剑柄。他从女子怔立身旁快步穿过,便似没看见一般,只觉肚中肠轮汤煎,想去他身边,可周围人齐刷刷在跟前护了一片,倒只把自己于这一切格格不入,生生隔在另一头。他望不见王樵,只能见着地上石砖上淋漓的几滴血沫,半晌终于颤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若不寻回争儿,便不回来见你!”
说罢但听一声清啸,人已纵身破瓦而出,仿佛灵枭入夜,那身法之快,有如肋生双翼,直是匪夷所思。
第八十八章 春梦醒来么
那胸中郁塞之气弥而不散,稠而不化,淤而不结,难过已极,却偏生又无人能诉,难以着句。他既不能替父亲争辩,也不能直斥父非,更何况,他觉得父亲怕是与这件事当真脱不了关系。
而最痛的是,若真是父亲做的,于情理上,他又能理解……但他该如何与王樵说?我爹爹是参与谋杀你全家的嫌凶,而你却认了他的儿子做义子?兴许王樵还能云淡风轻,但他不行……他做不到。
他无言以对,提气仰天长啸,发足狂奔,嘘尽胸中浊气。突然夜风之中,隐隐送来宛转笛声,酬和他厉声长啸,但却是极其柔和之声,攀梁绕柱,逐对双飞,消磨那啸声中狂恣怨毒之意。喻余青但觉神智一清,内息归位,心生感激,顿步细听,循那乐声而去,却是从十二楼所在的双髻峰上传来,他攀跃而上,见一人坐在山顶平岩上,借月光灯烛查勘图谱,手里一柄金笛,恰才乐声便是由此发出。他见喻余青上来,笑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青老弟,我邀啸作对,酒喝不喝?”
喻余青奇道:“你三更半夜,在这做什么?”
贝衍舟也学他模样,怪道:“你三更半夜,满山乱叫,又做什么?”
两人不免一笑,喻余青三两步走上前来,和他并肩而坐;也不客气,拿过一坛酒来,仰头便灌。贝衍舟也不管他,只移照油灯,自看自的图谱,比对月光映出的山岳轮廓,远远是堰湖倒映月色泛出粼粼波光,在黝黑的山坳中亮出一线。
喻余青瞥了一眼,只觉得那密密麻麻的横竖尺阙令人头昏,他忍不住揶揄:“你怎么这么用功,半夜也来查勘这图样?别坏了眼睛,在屋里不一样看么?”
贝衍舟微微笑道:“也不知道我为谁的事忙呢。”他顿了顿,“也是晚上出来透气,好在如今他们不敢管我。这工程非同一般啊,丝毫差池不得……等建成那日,光华百里,名士云集……我最喜欢那种有趣排场。还请喻宗主做登楼名客,拔得魁首,好让这楼名扬天下,不为这十二家所专美,也不辜负了我这一番殚精竭虑的心血。”
喻余青叹了一声:“贝先生谬赞了,我能有什么名,不要毁了盛事才好。”他摇一摇头,话到嘴边,到底梗在喉头吐不出来,只能再就了一口酒咽下;贝衍舟也不打问,他知道人肚里装的事,有时候是只能对酒说的;扔下图笔,笑道:“一个人喝多没劲,来来来,我陪你。”
喻余青道:“我没来前,你不也是一个人喝?”
“那不一样,我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啊,否则那小狗儿成日里缠着我,好像没他看着我转眼便要摔死噎死一样,大惊小怪,没一会儿安宁。”
喻余青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谁时忍不住撇了嘴角,眉尖的蹙起也放松下来。小方儿变成小狗儿了。“你不和他喝酒反来和我喝,我怕又要被莫名地记恨一层。”
“酒是要分人喝的,”贝衍舟哂然笑道,“若只是各自尝各自的滋味,同喝一壶酒倒成了相互迁就,白费了那酒工酿入酒中的一番心思了。”
喻余青喝得微醺,人便敏感,似从话中听出些弦外之音来,可又怕是自己多想了;便问:“你还好吗?”
“怎么不好,好得很,怕好过头了。无论是那只小狗,还是其他的人,流水的补品关照,恨不能成天把我当个孕妇般娇养起来;好像我不是造楼,而是造人一般。哈,不过转头想来,凭空造出这东西来,可也不是一场生产么?我这一趟,也是要去鬼门关走一遭的。”
喻余青道:“这天下原本没有容易的事,旁人看得是仿佛一夜之间平地而起、光华灿烂,只是他们不知道容易背后的艰难罢了。”
贝衍舟笑道:“或许他们也知道,只是不关心。你的成就有可能与别人有关;但你的艰难可能只和你自己有关。”他笑着推了图卷,仰身倒下去,取金笛在唇上吹出个胡乱的调子出来,“还是喝酒吧!若把那难过从肚里掏出来,就像把酒浆里去了醪糟,只剩下寡淡如水罢了。”
喻余青不免看他,听他唇间吹一个高亢调子,随着山风远远送出去,在明月星间勾连几转,凄楚楚地坠在云中,又如纸鸢般飞到看不见的远处,游游有一丝尚牵。他想着这几个人中,看似最坦荡是贝衍舟,他仿佛把襟怀全敞开给你,不藏一丝一缕;可你偏读不懂他,也正因读不懂他,却反而更为他神魂颠倒;他自己便是这天地造与人间的偃机。那笛声在天地之间缠绕,把月光清辉与楼阁倒影纠结在一起。被火荼过的断瓦残垣早已被拆除,如今已然矗立起全新的骨架,在半山掩映当中桀骜地向外根根刺出。
喻余青听他一曲毕了,方才开口道:“这么说来,我其实也并不知道你造这楼宇究竟如何艰难,反倒是妄议了。”
贝衍舟抿一抿嘴笑道:“就像我也艳羡你二人比翼双飞,千难万险也生死相随,甚至不用多一句话的絮烦;我常觉得,爱若贪杯,你俩却总是喝得正好,想必是因为心照不宣;那醇香辣口,不用说便尝得是同样的回味。”
喻余青摇了摇头。“喝得正好,不过是因为他无所谓,而我不敢醉。心照不宣,不过是因为我患得患失,而他自以为是罢了。”
“奇了,这是不是你这辈子用在你三哥身上最重的词了?你一副被他始乱终弃的模样跑来,我以为把你灌醉了能听见什么惊世骇俗的发言——最后你只说他自以为是?”贝衍舟毫不压抑地放纵大笑,“你真是好过了头了,王樵是上辈子里积了什么德——”
喻余青尴尬地透出半脸薄红,也不知是酒色上头,还是当真嗔怒,亦或是怨怼羞恼:“我不是——他不是……”最后他自暴自弃了,“……我骂他什么呢?他本也没做错。”
贝衍舟露出吃了酸枣般的表情:“他伤了你的心还没错?知道吗?伤一个美人的心,这一条在我这已经够判刻骨锥心之罪了。合辙该他见不到美人儿,美人儿来陪了我。”他嗤嗤笑出声来,唯恐天下不乱地指点,“你就骂‘王樵你这个负心薄幸的王八羔子’!骂出来就舒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