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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王樵叹了口气,按住辔头,“我说啊,你什么都喜欢拉上衍舟。都是为了衍舟。你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我当然知道!我知道他想要出去,”

王樵看着来来往往担土挖沟的乡民佣工,“你真的知道吗?比如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对你又是怎么想的?”

文方寄梗住了脖颈,脸色涨红:“我为什么会不知道?”

“那好,”王樵指着百姓担土的一条沟,“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要在山里挖一条沟?”

文方寄拧眉挑眼,望着王樵的神情不可理喻:“你是不是哪里傻了?……他何必连挖一道沟是做什么也要告诉我?偃机本来就是巧夺天工的玩意,我要是都明白,我不就变成偃师了?”

王樵望了他一眼,轻轻放过了这个话题:“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

文方寄反唇相讥:“那你又知道吗?”

“什么,挖沟吗?”

“不是!谁与你谈挖沟?!都给你带沟里去了!”文方寄翻了白眼,道,“你的喻宗主有些日子不跟你出双入对了,怕是最近躲你远远的吧;你又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是怎么想的吗?”

王樵一怔,有些讪讪道:“有吗?没有啊,他躲我作甚?哎呀,都多大人了,难不成还能一天到晚腻在一起——”

文方寄嗤了一声,道:“你还装佯来训我呢!”

王樵思索了好一阵,终于挠挠头,决定还是不耻下问:“你说,他为什么……在想什么……啊?”

“你帮我解了穴道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你。”

王樵知道这点穴不过是给他点教训,一时阴维血脉不畅,蛊根饥饿躁动时,宿主怕是相当不好受。但到底也不是长久法子,想了想便道:“你先说,我听着有道理,就给你解开。”

文方寄拧眉简直不信他居然当真不知,鼻哼道:“你真看不出来?!因为你要用钱调度,你夫人带着孩子来了,你让他怎么自处?”

王樵莫名其妙,摸了摸鼻头:“嗯?怎么?我见他挺喜欢争儿的啊……”

“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文方寄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反来教导他的份儿,瞠目结舌,“他当然在想,若是让你夫人孩子知道,他还做不做人了?……呵,你又忙得脚不沾地,又带着夫人各处应酬,你又铁定不问他怎么了,吃味大概都吃到齁了才是。”

王樵将信将疑,拧眉道:“不对啊,我这都是有理由的啊……我跟他解释过啊……你说一个那么聪明剔透的人,还用我反反复复晓以利害吗?”

文方寄不耐烦道:“你这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别废话了,给我解开!”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可不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么?都笑旁人看不穿罢了。喻余青的确在躲着王樵,他怎么能不躲呢?他夫人收信后便押车来,还带着小少爷,又恰逢了年节正月,新媳妇和争儿是没见过这些亲戚、没祭过祖的,到哪里都是得一并去见,小少爷利是拿得满钵满手,人人见了都夸。他混在当中,算是个什么呢?王樵是万事不萦耳的,这些事他听到了也不会在意。可多少人看着他眼馋呢,如今的地位,如此的家业,这般的妻子,他王樵油盐不进,装傻充愣,没关系,有这个妇人在,总有吹耳旁风的时候。不知道关于自己和王樵的多少污糟话都叫人倒进耳朵里,姽儿也不过只静静听着,微微一笑,从不置可否。

喻余青觉得他们傻,也觉得自己傻,他对自己说:那不过是个偃偶……她是假的,自己如今也能看出来了,美得没有一丝生气,眼睫下琉璃眼珠子间或一轮,笑起来时像丈量好了的尺度;但……有的时候他又实在觉得心头一冷,像是直觉里有一根弦绷着,因为争儿扑闹着要和他玩耍,缠他教功夫时,她便隔着穿花门远远在檐廊下望来,好像已经看透了他看进骨子里头,那神情令他如芒在背。

“哥哥——!!”争儿站完一炷的马步拳姿,扑在他怀里,伸手要抱,“我做好了!你瞧我呀!你都不瞧我……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抓紧摇头把念想从脑内挥去,道,“小少爷喊错了,我说过几次了?不能再喊我哥哥了,得叫我青叔才行。”

争儿眨巴着眼,他这点大孩子还懂个什么,喃喃应了,又贴着耳朵道:“那我偷偷这么叫你,不让旁人听见。”

喻余青抱着他信步在宅院里走,苦笑道:“你怎么这么执着……我哪儿像你哥哥了?我跟你爹爹一辈的呀……”

争儿眨巴着眼睛,道:“可是那天叔公夸我说的对啊,他还说……这是个秘密,冥冥……的秘密。”他还不太会用词,还觉得叠字放在一块好好玩,口齿不清地嘻嘻笑起来。

喻余青变了脸色,猛地警觉起来,环紧他腰身:“谁跟你说的……?哪个叔公?”

小孩儿记不起来,他这些日子见的人太多,许多都对不上卯,只能模模糊糊地比划,“胖胖的那个叔公,他带我去见了一个怪人和尚……说要给我压岁荷包呀,我就去了……”他想了想,从脖子里掏摸出一块纯金镶玉、模样奇巧的长命锁,“他给了我这个!”

喻余青拿起那锁细看,不由得浑身剧震:这与寻常长命锁的元宝如意状不同,穿镂雕花,锁芯花镂当中是双鱼戏水,鱼目都是玉珠雕成。他翻过锁背,寻常的长命锁一般都刻有“长命富贵”之类的吉祥词,但这锁后刻的却是“怀玉金鳞”四个字。不晓得的人大约只会觉得这锁造的别出心裁,可他对这长命锁自然再熟悉不过,因为自己小时,也曾有过一模一样的。

争儿在他怀里扭动起来,央道:“我不要你抱了……你捏得我好痛……”喻余青却不放手,厉声道:“到底是谁给你的,和尚是谁?!你带我去找他!”争儿从来都喜欢他,觉得他极其厉害,更兼对自己好得千依百顺,不似父母般严厉,却又不像家里下人那样毕恭毕敬。如今见他浑身气息陡变,仿佛变了个人一般,怔了半晌,哇地一声吓得涕泗横流,哭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欺负我,”他抽噎道,“我要告诉大娘,你欺负我!”他蹬着短腿,掉头跑走了。

一个人声从旁侧陡然传来:“是我。”

喻余青猛地抬头,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人肥胖得对习武人来说已然不正常的体态,眼下春寒料峭,他却只着一件单衫,手里攥着个帕儿,脸色绛成猪肝色,显然是内火旺炽,脉象紊乱之故。这人喻余青倒是认得的,只是他三天两头托病,也没见过几次。他便是庐陵王家如今的家主王铿,现在想来,隐约五年前他们该就在薄家见过,只是喻余青却全无印象了;他对那段九死一生般浑噩的日子,也从来不愿多做回忆。

王铿冷冷瞧他,他的眼神像是某种黏稠的毒液,有令人作呕的欲望从里头流出来。“……别为难孩子嘛,”他仿佛笑了一下,两颊赘肉抖动,“你想知道,就跟我来吧。”

喻余青也不惧他,跟着一路穿过大院,来到王铿暂居的内苑。这些日子以来,庄园里这一处他们从没来过,因为王铿似乎打定主意要跟他们死扛到底,不让他们过来探视,更别提助他运功调息,旁人劝也没用。只有年节的时候,冷冰冰地出来见了礼,也算是走了过场;大家倒也能体谅,毕竟来了个毛都没长全的后生,不说两家先前有仇,如今这一来就夺了他族主的权,是谁也有点血性;没有当场撕破脸,已经是看在凰姑的份上,给了面子了。

喻余青跟着他走入内邸,冷声道:“你为什么要给他长命锁?”

王铿道:“怎么,长辈给晚辈长命锁,不是天经地义么?”

喻余青低声喝道:“别跟我掰扯!那长命锁是怎么回事,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王铿道:“其实也不是我给的。喻宗主稍安勿躁,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嘿嘿笑起来,“等会儿你怕是谢我还来不及呢。”

王铿带着他七拐八绕,来到后院一间极为隐蔽的内室,确认了暗号后推开门去,屋里香烟缭绕,几乎连空气都变作灰白,几乎不可视物;待烟雾略略散去,只见这房间四下墙壁上、桌上、床头……到处都供满了大小不一的各类神佛,反倒衬出一股生生的诡异出来。在中央的蒲团蜷坐着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喻余青瞧见他的一瞬,仿佛被施了定身咒那般僵立不动,嘴唇翕张数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两行眼泪阻不住地滑下;那人也见了他,惊得站起时踉跄了一步,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似喜似悲,眼里泪光闪烁,伸手想碰又不敢碰他,“……余青……”

那熟悉的唤声像勾起了无数的过往循声迭至,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曳出一声:“……爹……”话犹未落,两人便忍不住扑抱在一起,肚里明明有无数问题、无数疑惑、但此时却全不能出口,一阵阵被思亲的狂喜淹没了:“爹——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这些年……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去寻争儿?你为什么不来寻我……?我让人遍寻你也没有任何消息,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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