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樵摇了摇头:“那件事情抱愧得很,其实说到底是我的不对。梅大哥,你发招吧,我受你三招,你尽可全力,我绝不抵御。”
梅九怒不可遏:“你为什么要护着他?他当时不险些把你也杀了吗?”
王樵道:“我这条命,不知道是他舍去多少次换来的了。这回换我救他一次,也不足抵。”说罢目光在喻余青脸上略一流连,又笔直迎向梅九,道:“请吧!”
两个鲁钝男子觉不出来,但向南枝却看出了端倪,嗤地一声笑,把头也枕在迟戍怀里,见他正自盘算,有些跃跃欲试,便轻声道:“我们还是不出手的好。”
迟戍微一迟疑,却又知道他这冤家到底智计过人,也低声问:“……怎么?”
向南枝轻笑道:“我小时曾见过一对儿大白鹅,母的被村里孩童用篾丝儿绞住脖子,挂伤了脚踝,鲜血滴答一路,儿童随着后头踢她,拍掌欢呼庆贺。那公的张翅挡在前头,那孩儿还想要故技重施,蹬地便被啄瞎了一边眼睛,眼珠子都拖出来老长一截。”他顿了顿,嘤咛一声,笑道,“护食儿的公鹅凶得很,什么也做得出来的。”
梅九却没听他们说话,更不客气,呼地一掌当头劈下去,口中道:“那就留下了!”他却志不在王樵,那一掌只是虚招,另一掌紧随其后,早向昏迷不醒的喻余青袭来。这一招“雪压霜欺”力道开碑断石,可谓用上了毕生所学,他知道刚才王樵露了那一手轻功和隔空打穴的功夫,他若不全力以赴,三招已过,他便再没有本领留得住这两人,更枉论复仇。
若是寻常,这一招除非出手挡格,否则便要侧身避让;但一旦避让,便是输了一招。王樵没有侧身避让,也没有出手挡格,只是微微一移身位,直接将自己送到先后两掌交加之处,硬生生接了他这一招。两掌掌风先后叠来,仿佛长江后浪推前浪,撞得他身子微微一晃。梅九心道:“你硬来接着,便是刚力练得如这迟铁塔一般,也得断你几根肋骨才算解恨。”但却如打在了一团棉花之上,仿佛力道不停往前推,却也永远推不到尽头,倒像是要把自己的手臂整个吸进去。他大惊之下,只得急忙跃开,见王樵跟个不倒翁一般晃了一晃,手上环抱的力道紧了紧,将昏晕过去的青年往上稍提了提,仿佛怕他枕靠得不够舒服一般。向南枝心里所思所想从不上脸,此时仍然轻嗔笑道:“你瞧人家!”也学着样儿,把迟戍的手也不规矩地往自己腰肢上带。
梅九摸不准路数,不敢再拼掌力,眼光一闪,拔出腰间长剑,冷声道:“我使兵刃,你还不挡么?”
王樵摇了摇头,还未说话,梅九便已一剑刺来,是梅家剑法中的‘犹恨东风’,剑身轻颤,剑势凄婉,与他此时心境相合,使得浑如一体,他这些年来单靠复仇念想活着,武功自然也从不曾落下,只想要有朝一日可以手刃仇人,这一剑心神合一,可谓臻于极致。但王樵既不躲,也不防,这剑招中的绝妙之处,倒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眼看剑尖将要刺入他左肩,却突然反上一撩,便如东风倒卷,朝喻余青脸孔削去。
王樵背身一挡,将他护住,自己的背却卖给了刃锋,只是一撞之下,那柄剑虽然算不得上好,却仿佛斩上一颗坚石,琅琅一响,居然反而被震断成数截。
这下不仅迟戍忍不住叫了好,向南枝也变了色道:“比了掌力,比了兵刃,还能再比什么?”他其实知道这哪里算是比拼,王樵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过,心想这人浑身武功当真邪门,却偏偏是武林第一正宗的名门大派一代耄宿的关门弟子,说不定……说不定他真有法子能解那蛊毒?
迟戍道:“一般江湖规矩,不是暗青子,便是轻功了。”向南枝呵了一声,心想剑都砍不翻他,暗青子能有什么用?轻功他恰才已经试过了……又见梅九一脸灰败拼死的模样,心想若是断了他的念想,自己这位姊夫怕是一时想不开要寻短见,他与香宛姊妹情深,对梅九终于也恨不起来,这时候还是要救他一救。心想拦也拦不住,打也打不过,我不如送一送佛,灵机一动,突然咯咯娇笑,道:“道长你还在这儿磨蹭,你的情郎却不知熬不熬得过时晌,再迟些子,你得给他买棺材了。”
王樵涉及自己的事仿佛一口千年的古井万年的鳖,慢悠悠地天地变幻浑不在意;但听到喻余青的问题,却陡然神色一动,道:“还请向宫主赐药救人。”
向南枝微微一笑,倒是喜欢他脸上露出来这份有些惶惑的鲜活神色,仔仔细细欣赏了一番,道:“自照面以来,王家少爷才头一回看起来有些人气,嗯,这便英俊得多了嘛。”他自能当这窈月宫主人,自然曾被男人伤透了心过;心中既羡慕能如此回护彼此的情人,又实在忍不住恨妒交加,更何况这被青睐的是自己的仇人?心中妒意发作,故意要为难他,“为了他,你能求我到哪一步呢?嗯——跪下求我好不好?”
王樵也不在意,只要能救他性命,虚礼算个什么?当即把喻余青打横一抱,自己便跪下了。但他这下双手都被占住,梅九却阴鸷暴起,陡然一把梅花镖朝他打去。这一下事出突然,向南枝也没有料到,跟着惊呼出声。
此时喻余青在王樵身前,毫无所觉;他无法可护,只得头一次出手,单手挥出一道残影,那梅花镖全钉在他一只手臂上;只是这回却没有了先前那刀枪不入的铁布衫的功夫,灰色袍袖上立刻绽开梅花点点,尽是殷红血迹。
向南枝一怔,只觉得如鲠在喉,酸涩翻涌而不得出,他本就是多情如水的人,原本恨之入骨的情感,突然间便有些恨不起来了。一把拉住梅九,对王樵道:“三招已过,你带他走吧!我没有给他毒药……那是融髓相合水,本就一分为二,一在茶中,一在绫上。二者相合时,于常人来说,不过受些心魂煎熬,五内俱焚罢了。但他五气不足,三花不齐,三昧有缺……所以一旦唤起人欲……”他一时居然会说不出口,突然狠命一甩手,将梅九原地摔了个筋斗,一拧身,小儿女般扑进迟戍怀里。
只听远远一声提息清啸:“多谢宫主指点!——”水面漾开一道笔直细线,人已霎出数十丈远。迟戍见他居然抱着一个成年男子踏水而去,如履平地,简直目不错睛,大为佩服,也不去追,只喃喃道:“他这么高的武功,五年之间有此成就……匪夷所思……身子明明有横练之功,刀刃不能伤,为什么那暗器居然反而能够伤他?”
向南枝捶他骂道:“你们这些蠢老爷们,傻老爷们,什么都不懂!”他又是憎恨,又是恼怒,又是妒忌,又是艳羡,心里头翻涌说不得,把自己折腾得脸泛潮红,胸膛起伏,情丝难定,“称你一声高手都白当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看不明白吗?他练的本领,越往上走,必然是越不能动情的……”
王樵抱着喻余青飞掠过水直至对岸,提气骤奔,只觉得怀中人冷得仿佛一块玄冰,触到皮肤都觉得冻得发痛;可脖颈至胸膛却泛出极不正常的薄红,口中吁出的薄气也滚烫的,烧着他脖颈深处,让他实在静不下心来。但明明冷得一口气也快提不起来,仿佛浑身经脉都结冻了一样,却喃喃地低声唤着热,毫无所觉地探手出去,将领襟扯散大开。王樵急忙替他掩上,只心思这一乱之下,继力便使不出来,浊气往下扯着人直坠,脚下一绊,眼见要摔在枯叶软泥滩上,千钧一发之际仍记得一手护住喻余青的后脑,将他整个揽在怀里,任由自己摔在泥潭里头。
只这片刻间,喻余青又将衣襟扯开大半,呼吸又轻又促,便似要喘不上气一般,上衣散乱不堪露出肌肤,却似乎恨不得将这一层皮也脱下来,手指在身上、脸上到处抓挠,尚且完好的皮肤上全是一道道血痕,他脸上皮肤此时和蛊根缠结一处,一抓之下,鲜血立刻涌出。王樵只得扣握着他手不让他到处抓破,只觉他五指如冷玉雕成,不见一丝血色;可人却偏偏挣动不休,毫无所觉地仍然低低嚷着热,就好像有人拿他在炉上煎烤似的。王樵曾听闻冬日里在雪地里即将冻毙的人、因为护心的暖血回渗反而觉得极热而脱掉衣衫的事,心如药煎,将他拢在怀里抱紧了,一股至性纯阳的真武罡气渡过去,但喻余青嘴里涌出的仍是冰丝丝的凉气。王樵闻着一股血腥味儿,才记起自己手臂先前被暗器扎了几个洞,这下摔下时又被尖石割开,热血流得着实不少,便将手臂抵到他嘴边,将滚烫血气喂进他嘴里。
好在血气一减,心神也随即凝和下来,他调息运气,抱元守一。只见四周凛风习地,落木萧萧,却陡然间一静,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一般,好像连风的气息、落木的速度,都悬在那一刻停驻不动,这一刻变得无限大,又无限小,好像全世界里上下寰宇,便只有一双人儿,一副心跳。
然后一切又仿佛加速运转起来,万叶猛然坠下,仿佛重逾千斤,把百年落叶的份儿攒一霎间掼下,于无声中绽裂纷飞。王樵借力凝气入掌,缓缓平推入他气脉,心中微微一动,想起当初也是他这样救自己,轻轻唤道:“阿青,没事了,有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