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业等人这才带教众熏香入内,将闯入者搬离殿中,赵朗在蟾圣手下学的是蛊法一脉出身,鬼蟾山上蟾圣以下以他最懂蛊术,上来细细查勘诸女子,骇然道:“她们身上种的都是蛊母,以蛊子供奉为食,按说断然不会出现这等情状,……只能是……”
蛊术一法需要天赋异禀,一般人万难学会,旁人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另外三鬼却面色大变,追问道:“是什么?”
赵朗凝声答道:“有新的蛊王出现了。”
王樵向卑明真人道:“大师,我明白了。”
老人正轻轻按着一名女子的背脊,念诵真言咒祛除痛苦,果然似让她好受了一些,听他所言,微微颔首道:“你想明白什么了?”
“自身难保,也未必不能救人。我旁的想不明白,但我知道……如果只念自己的喜乐哀愁,旁的人我不知道,但我是决然吃不好,睡不香的。”
卑明微笑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王樵捏紧了手心。“我要试试救她们。我曾经成功过一次,但这样的……我也没有把握。求大师帮我。”说着便把当时如何为贝衍舟拔除蛊毒的情形说了一遍。
老道捻须颔首,思索道:“你能替旁人拔蛊,是因为这凤字上小周天自行运转的作用。但毒气却散不出去,是因为你自身不懂得周天运作,内外贯通融一的心法。所以你上一次替人拔蛊,便把蛊毒引入了自身肺腑,再加上真气走火,缺盆四溢,脉息大乱。我教你正宗的玄门呼吸之法,能够呼吸以踵,将毒素下沉至脚底以接天地。”王樵一凛,知道这正如沈忘荃所教的“犹夫水,澄之既久,而其浊者自沉”的法子,只是他原以为“有物沛然下降至丹田”已经是极限,谁料还可以直至足底?卑明道:“功力再深时,便如温水逐层下渗,到双足心,直至入地三尺,以至于更远。此是致虚守静、纯任自然的大法,能不能悟,端看造化,也就是‘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的境界,也就是你说的吃得香睡得安稳,心无块垒,意无牵绊,那时候便可‘呼吸以踵’了。当你以足跟呼吸,世界便能倒转过来看,这天下的毒多半也不能害你。若你能达到,再多的蛊毒,也不过是从你体内走过一遭,便汇入自然中去了。”
王樵此时已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反倒毫无介怀,一笑道:“不管行不行,也已经顾不得了,先试试再说。”当下伸手按住梅九之妻心口蛊根之处,另一掌与卑明相抵,老道打坐向天,掌心至罡内力醇如夏日旭光,令人一见之下,通体舒泰,浑身豆大汗水登时蒸出四肢百骸。卑明口述吸踵心法,一面助他催动掌心凤文小周天。他真气一入王樵经脉之中,眉头不觉一拧,“咦”了一声,道:“奇怪!”王樵问:“怎么?”他微微笑道:“不妨事,我本以为你先前内息随缺盆四溢,经脉定然枯涸得差不多了……谁料你有高人点化,何不早说?”
王樵对经脉一无所知,自然不知这其中的关窍,不知当初沈忘荃助他息风化雨,看他将前尘旧梦一饮而尽,风雷偃息,四下虽然内息如海汹涌澎湃,但到底是天清月明,知道此子是百年不世出的奇才,心中大是喜欢,道:“你听过大禹治水的故事吗?”王樵一愣,道:“自然听过。”沈忘荃道:“内息如洪水泛滥,经脉如河道壅塞,难道不能学一学大禹治水的法子吗?”
王樵笑道:“难道咱们有息土吗?”
沈忘荃道:“我是说,‘堵不如疏’。”他微微一笑,道,“我们一讲到真气归流,总是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但为什么要局限于此呢?一旦经脉壅塞,就无药可救,走火入魔。难道没有一条自定的、全新的路,只要能自成周天,又干嘛要囿于常理所限?”
王樵若有所悟,道:“啊,就像你在手心里写的那一个‘凤’字?其实便如同一道有始有终的河流,他们都说,那联结了掌心小周天……覆映全身,小一便是大一……”
沈忘荃点一点头,幻身而立,一柄明玉剑无形无色,又在手中。“我教你一套归元阵法。现在,引导它们去生成新的江河湖海,你有没有这种气概?自造一个新的鸿蒙,做自己的造物之主……只有到了那时,人才能算是自己的主人。”
王樵全然不知自己在无形中学会了‘十二归元阵’,经脉自成一系,无人可同。只觉得这一次想要逼出香宛体内的毒素之时便不像先前那般艰难,引用卑明真人的雄浑内力时,仿佛借风引水,畅快无比;只是作为蛊盆的女子早已身体百骸全与蛊根缠结一处,即便逼出毒素,却也难以根除,但只这一下,那似乎要吸干她精气血肉的蛊根终于无力似的挣扎起来,脸上重新出现了血色和人形;而一直处于蛊母控制下的神识也似乎终于清醒,本能痛苦地开始断断续续地呻吟,像是身体里有一部分什么在奋力抵抗。那疼痛和斗争让蛊根几乎掀翻肌骨,让王樵悚然想起当初喻余青受过的折磨,但好在这殿内的桂香有催眠麻醉的功效,否则光是这疼痛,便可能让她抗不过去;汗水洇湿了发根,在脸侧的布巾上汇成小小一滩。但这是好兆头;她若不是有力气和这蛊对抗,那榨干的精神会连汗水也不及生出来。
王樵也感到自己依据心法口诀,逐渐达到两肾汤煎、气自下沉,浊气入踵的地步。还差一点。不是距离上,而是心境上的,他隐隐感觉到沈老师在提点着他,自从化形为分川定海的无形剑气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很危险,你要小心。我觉得你现在到这一步还太快了……你还没做好准备。你根本没有明白……
我没有办法,他对自己说,也像是对沈老师在说,倒不全是为了救人,只是……我得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他心念转时,已用功到顶处,真华聚顶,浊毒聚踵,只觉浑身沸然如蒸,十二归元一如百川汇海,只差一隙便可突破这多少修炼玄门之人也难以领会入门的“踵息至圣”大关的关键,却只听一声巨响,仿佛半空一个霹雳击下,一股至寒冽风猛地袭来;浑身一悚,睁眼看时,只见月华如练,恰至蟾口;万灯如鬼,漫山遍野荧荧而照,与月色交相辉映,是为蟾圣守灵。蟾山万鬼守墓,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刻:
那断龙石从当中劈下,数万斤的巨石如裂帛一般碎成数段,由内撞开,倒撞在两侧。一道人影从墓门缓缓而出,被月色笼在当中,如雾如烟,只见他手持一柄漆黑无光的重剑,端得是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姿容清绝,当世无双。一时间天地寂然,仿佛所有人一瞬都屏住呼吸,怕吐气一吹便把这幻影吹得散了。
卑明真人喝道:“凝神!”可哪还来得及?王樵只觉得气息一乱,奔腾难止,又复逆转,双气相激,胸口登时块垒如山,郁闷无比,神思心情,全不知所起,更不知所去,一口鲜血登时喷了满嘴腥甜,可眼光仍只黏在那人身上,不敢置信地喃喃道:“……阿青?”
但与他同时震惊出声的,还有几人,他们却喊的是不同的名字。
卑明真人、禤百龄讶然出声:“潜山散人?”“王潜山?”
而沈茹珑却惊得合不拢嘴,仿佛看见鬼怪一般:“这张脸是……沈……忘荃……?”
第七十二章 零红辗作尘
沈茹珑清清楚楚地记得家中沈忘荃画像上的模样。因为是世家大户,祖宗中有大作为的人在祠堂中都有画像挂壁,晚辈需要定时去拂尘除灰,时时祭祀。沈忘荃的画像当然没有资格在墙上挂着,而是收在柜橱的最里一层;但她那次拿出来清理更换裱纸的时候看见了、就再难以忘怀,如此美貌的男子,当真是世所罕有,令人一见倾心。
那张本已归为故纸墨痕的脸庞,仿佛从画中走出一般,如今活生生地就在眼前,被月光笼成白色的一团烟雾,亦真亦幻,不似活人,倒像是从黄泉归来复仇的冤魂;在座众人当中,唯有她与沈忘荃同出一系,知道这不足三十岁便死去的一代宗师身上到底饱含了多少难以辩白的冤屈,只是一来已经时隔百年,沈忘荃的恩怨早已随了流水,沈茹珑更在意的是自己无端遭受的委屈;二来毕竟归根究底一切渊源,还是自他身上所起:若不是他悖乱人伦,抛妻弃子,与男子私奔行那苟且之事,他何以落得如此下场,沈家又何以落得如此下场?单以论此,又觉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因此有时稍觉有些同情可惜时,又想到‘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来,对这位先祖不免心生鄙夷,可却又无法割舍下他名动天下的那份秘笈——那本就该是他们沈家的。他害了自家一辈子背负污名,受尽屈辱,子孙后代时时有把柄在旁人手里握着,难道还不该留份遗产给后代吗?
但此时见那人缓步走来,她只有一股刻骨寒意从心底升起,一把握住女儿的手臂,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开:“你别过来,……不是家里人害的你,你去找别人,你去找别人……”
她反常的举动让卑明、禤百龄与汤光显都是一怔,奇道:“他怎么可能是嫁蛊神通?沈忘荃已死了百年了……”但武林中知名人士,在场的几位却都见过王潜山。虽然传闻王潜山有‘千人千面’之功,从不露相,但寻常交往,他用这一副皮囊与人交道最多。虽然实则是耄耋老人,但他始终保持着这一副姿容绝丽的模样,只是众人知道他扮作妇人小童、壮年青年尽皆随心所欲,年龄上的更改自然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