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樵道:“你打开石门,放我青弟出来,就能亲眼看到这些血书。沈老师还有些话想跟你说,你想不想见他?”他先前缠情难舍,焦虑如炽,心思大乱,头痛欲裂,这才明白为什么三问中第二问叫做“缠情无意”,此时将自己硬生生剖做两个,话语说来冷如寒玉,便是字字关心,却又毫不关心。但汝凤生慨然不语,半晌道:“这石头既然放下,又怎么能起来?我就算出来了,又能做什么?”四鬼都赶上前去,跪下道:“还望师尊珍重,弟子只愿长聆教诲。”
蟾圣怆然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一应事务,文业管惯了的,照旧就是。只是你们谁也没有学会我的真本领,这南派‘教宗’之称,今日就废了罢,省得你们将来继续争得头破血流。”
赵朗却心性浮动,算计颇深,道:“师父,你把绝技都带到坟墓里了,我们想学也是不能了的。”
汝凤生嘿地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想躺在这坟墓里么?这九天璇星、十二归元,我没教过你们吗?这样罢!我死前得知自己上了这样一个大当,反正已睡不安稳,于地下也没有脸去见他;干脆也不藏私,不管是谁,是什么教派——反正我派自来‘有教无类’——只要能凭一己之力打开这‘断龙石’,学会这‘九天璇星图’和‘十二归元阵’,我南派就奉此人为教宗。”
几人大失所望,他们早已得传这两样绝技,只是变幻太过复杂、道理更是艰深奇诡,难以参破,饶是绞尽脑汁、用尽功夫,却无甚进境,反倒不如学习其他技法来得实用又快捷,因此早已将这两样放在一边。更何况那断龙石怎能打开?其他几人一见到这高逾数丈的巨石,也知道断然不能凭人力移动。
当然,若是能聚集数千人众,设置机括,自然也许有办法能将巨石抬起,但那耗费时日不说,殊非武人本分,更兼不敬。他们是蟾圣的弟子,怎敢妄动师长坟墓?只是这两句话传出,又不知多少人要上鬼蟾山来一探究竟,一试身手,纷争必不可少。四人心事重重,也顾不上再去细究那凤文真假。
卑明与汤光显、禤百龄上前试撼巨石,果然纹丝不动,连地上屑痕也没有分毫的挪移痕迹;四周皆是巨石山岩,无法掘土挖洞。都四顾相望,摇了摇头。
王樵自知打开这石壁断无可能,心中一片凄冷,脚下力道一泄,颓然坐倒在地。王仪也不敢置信,手指抚着石头,眼中怔怔掉下泪来。沈茹珑到底心疼女儿,将她抱在怀里,隐隐猜到一些情由,却不敢出言相劝。
卑明真人缓步上前,向石壁道:“汝前辈,晚辈武当卑明。五十年前,我曾上鬼蟾山来求教过。”他年届古稀,已经是一代宗师,却得在蟾圣面前自称晚辈。“刚刚那些书信,当真便是凤文吗?”
蟾圣道:“是你啊!我记得的。穷酸小子……如今却是大豪杰了。你问我是不是……哈哈哈……写给我的信,自然是凤文了,不是吗?十二家对我怀恨在心,想要借荃儿报复我,的确算计了我,却没有想到也被他算计了……”他笑得凄凉,长叹一声,对四鬼道:“从此鬼蟾山与十二家势不两立,你们若有谁忘了,便不是我万鬼蟾圣的弟子。 ”他顿了顿,对王樵道,“好孩子,你把剩下的念给我听吧。他还写了什么?……”声音渐渐失力,几不可闻。王樵定了定神,拿起那纸张来,缓缓续念下去。只觉那信上文字,又由激越愤悭、难以释怀转为冲和淡然。他一开始有要挟威迫之意,只当是别人的故事,字句间情感不深;如今缓缓读来,便仿佛与自己心境相互应证。这信写的正是两人永隔之际,虽知其生,却无法相见;诸多不解猜疑叠加,最终又选择一一释然,正与王樵此时心境尽皆相合。
旁人都觉得这等悖伦乱常的情事,又尽是涉及祖辈私情,令人不齿,且听之不雅,但其中切切,却也感人至深。众人不便再听,四鬼便道:“各位身上檀烟将去,殿内桂香逼人,扰灵台清明,还请出去等候罢。”唯独王樵却并不起身:“阿青不出来,我是不会离开的。”众人也不好相劝,王仪道:“那我也在这里陪着。”史文业道:“蟾口香数量极少,山上是没有了的,我们要去山下大库里取。一旦没了蟾香,桂香很快便会侵袭头脑,人睡着也罢,因为这香让人好梦流连,亦真亦幻,所以往往难以醒来;纵然醒来,但凡有所求而不得之人,从此对这香味极为依赖,时时闻不到便会发瘾一般。奉劝各位不要留在此处,否则可能一辈子也走不了了。”
王樵动也不动,也不再答话,只坐在那石壁跟前,继续缓缓将那信张张读完。卑明真人道:“无妨。我在这里陪他便是,这种香毒还近不了我身。”他修为极高,心意澄明,对付此等扰人心魂的香毒正是克星。四鬼一躬身道:“今夜月至蟾口时发丧,届时我等再来此处敬祷。”王仪还待说什么,却被母亲硬拉了出去。一时间四下皆空,两人相对而坐,直至最后一封书念完,石壁里寂然无声,仿佛已再无活人动静。卑明真人问道:“王樵,你觉得这是武功秘籍吗?”
他摇了摇头。“不是。但是……”
“但是?”
“那里头似乎有很深的道理。……只是我现在还不明白。”
卑明微微一笑。孺子悟性极高,心怀极大,并非池中之物,因此寻常武学才囿不住他。只是偏偏为情所困,不得勘破重重。那百年间种种堰天而变,积压流毒至今,于这孩子身上渐成风眼;但化解之法,说不定也要往这铃人身上去寻。
于是他再问:“你想学吗?”
第七十一章 钟情惟吾辈
王樵问:“学了能打开这石壁吗?”
卑明真人摇了摇头。“世间万事,都不是临阵磨刀,一蹴而就的。但现在虽不能打开,将来却不一定。即便救不了他,还可以救其他人,许许多多的人。你恭逢奇遇,身负异学,天赋异禀,万万不可妄自菲薄。你爹爹将你托付于我,便是要我指点你,不要误入歧途才好。”
王樵不做声,他嗓子哑得作疼,心脏像被绞在一处,痛得教人硬得起心肠来。两人静坐许久,卑明也不焦躁,只似在等他回答。王樵才道:“我不学。”
他为什么要学?旁人的性命又怎能置换?救不到自己最重要的人,哪怕再救一千人,一万人,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学,”他手指攫在石上,指尖全磨得殷殷出血,“我没了他不行,我是个一无是处的懒汉,这样他跑远了也会转回来背着我走,他没法留下我一个人。”
卑明淡淡道:“那你当初决定要上山出家问道时,为什么要抛下他呢?”
王樵陡然怔住。那是因为……我觉得那对他更好。
卑明道:“我想如今易地而处,他对你也是一样的。”他声如冽泉,淳淳而入,“你一味痴情,囿于自我天地,便入了沈忘荃当初的歧路。你可还记得家族的大仇无人得报?父兄的尸首无人索殓?索命的仇家却又身中蛊毒?你当初为什么执意要上这鬼蟾山,又为什么想要一个答案?”
王樵一时涩然,少年心动时,天地穹窿便仿佛只围着彼此在转,旁的一切也忘得干干净净,入不了眼。可谁是孑然一身来,空空荡荡走的呢?他问:“您是要劝我学了本领,好替家人向仇家复仇吗?”
卑明道:“我要劝你做的是一件强人所难又极不讲道理的事,那是强求不来的,得你自己醒过来。”
“什么?”
“我想要劝你去救你的仇家,还有很多很多,可能毫不相干的人。”
喻余青在墓中差点被发狂的汝凤生用龙爪功在脑袋上误伤,险些开出五个血洞来;正在这时,断龙石外传来那血字书信中的字句。王樵的声音敦和温厚,仿佛在讲着旁人的故事,汝凤生的疯病似乎逐渐被抑制下去,掸眼看时,那老人脸上满是纵横丘壑的泪水。他渐渐坐定,那原本高大的身躯像是陡然佝偻成了一个小点。喻余青自己使不上丝毫力气,只觉得这副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而不过是这怪蛊的蛊盆,随着那字句的起伏一点点唤起回忆,激动哀伤、愤恨痛楚,激扬奔越的情绪仿佛洪水猛兽,贯袭而至;一时间无数片段纷至沓来,仿佛他变成了那个被困在黑暗中、用锁链牢牢锁住,满腔痛恨无处宣泄的绝望之人,他的眼变成了旁人的眼,他的喉咙变成了旁人的喉咙,发出低沉嘶哑的荷荷声响:“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但却感觉眼中有什么不受控制地滚下脸颊,触着皮肤时像是被火烧燎一般地痛,“……为什么你还不来?……你到底还要我怎样才够……?……”但渐渐地气息转至微弱,痛楚也趋于麻木,好像整个人也跟着越缩越小,越来越脆弱不堪,低声喃喃,“……三哥,求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恍惚之间,根本无法分辨到底多少是残存至今的属于沈忘荃的魂识,多少是自己当下能体味到的真实;一切都随着那传流至今的血书翻搅在一起,一个字便带出一段错付的时光出来。喻余青感到一个枯瘦的怀抱将他拢住,又像是穿过他的身躯去搂住回忆中的某个人。他听见那把老朽的声音在耳畔说:“我没有,荃儿,我一直在等你,有很多事我等着等着才终于明白,我想你回来时说给你听……”他像个献宝的孩子那样,将他悟出的九天璇星图与十二归元阵里的要诀,混着温柔情话,刻骨相思,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