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仪叫道:“不好!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根簪子,是犀骨磨金的,从小便戴在身边,太爷特地打过送我的,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了。你还给我,你别呆在里面,你还给我……”
喻余青微微笑道:“那我拿别的跟你换。从小就在身边,又独一无二的宝贝,我只有一样……”
——他恐怕也只有一样。汝凤生把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掌扣在那石壁上,四处有细微的陈泥沙沙作响。他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墓门自然纹丝不动,不仅是因为这断龙石厚重坚硬,更是由于他已然在这片刻间受到极大打击,油尽灯枯之故。喻余青看着他,觉得有些可笑可怜,想到二人相隔千里一错百年,又有些可悲可叹。但转而一想,他们两人至少搅动江湖风云,主宰一时之变幻,得窥上乘武学奥义,身不在而回响不绝;而自己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爱没有来得及爱,恨没有来得及恨,又有什么资格可怜别人?
他不由得想到王樵,不知道他在外面如何?我托仪姑娘照顾他,她肯答应吗?只这么轻轻一想,便觉得精神一恍,顿时昏沉不堪,好像魂魄恨不得飞出躯壳,穿过巨石,去到他身边;经脉仿佛万针攒刺,那蛊蠢蠢欲动,恨不能趁机取而代之。当下不敢再想,只紧紧盯着天顶上莹光的一角,那幅沈忘荃的画像被那微光照亮一隙,从纸后透出一道道细细的丝线。原来那天顶上藓草照出的九天璇星图的光倒影在地上十二归元阵的水路中,二者相糅合一,反射到画像的纸张上面,却是一道道极细的脉络之线,随着水流变幻而不断变幻,就好像活了一般,沿着脉络息像缓缓游走。喻余青盯着那画像上闪烁的光点与水线,只觉得十二经常脉犹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犹如湖海,蓄藏积贮,一转念间浑身奔腾澎湃,毛孔贲张,说不出的舒畅快意,登时看得入了神,好像自己心里有一本原本复杂晦涩、一字不通、糊涂乱写的书籍,而此刻居然每一条都有了索解。他一望入神,一入出神,于外物登时全然不觉,“祖师爷,其实你也不必难过。他一直在这里啊,你看……”只见昏昏之中,那画中人仿佛走下纸卷,在粼粼波光之上幻身舞剑,每一招一式都妙到毫巅。他忍不住看那脚底踏过、步生涟漪,原来是藓草凝结了水珠后落入水道,叮咚作响。他浑不觉蟾圣的五指已经悬在他头顶,道:“是了,天坤山艮,水坎木巽……各处皆合,这里也是按归藏象数的布局……”
而王樵抱着那盒子,手心的剧痛顺由手少阳经直达入耳,仿佛有人在他耳畔大喊,振聋发聩:“……坤位为归,归止居城,乾位为藏,藏止重门……三二变五一,缺十九……”他口中轻念龟数象诀,手下拨那匣上算筹,只听喀地一声,盒锁叩开,盒底的燃棉脱出,在空中腾起一小簇火焰,转瞬即逝;里头一叠泛黄旧纸腾地翻在眼前。有人在身后尖声喝道:“你干什么!”他悚然一惊,只觉得头痛欲裂,木匣脱手翻倒,里头泛黄旧纸倏地散了满地,那墨色黑中透红,仿佛混入残血,久久凝成。
第七十章 满纸荒唐言
那匣子正是当初王仪奉母命从十二楼顶盗出的。她处心积虑要上登楼至顶,所为正是此物;庐陵王家逼娶人丁寥落的沈家最后一位嫡女,也不得不说存了同样的心思。先前在钱塘薄家母女匆匆一面时,王仪曾打算将盒子交给沈茹珑,也算完成了母亲多年来的心愿;只是要么碍于人多不便,后来太爷又交托她事,紧接着又遇袭。好容易喘得一口气,前厅又打得不可开交。正好见母亲往后院过来,闪身进了太爷的卧房,便跟过去;只听得里头一声闷响,急忙推门进去,却撞见母亲用重掌将病重毫无反抗能力的王谒海杀死了,一手还死死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见进门的是王仪,仿佛松了一口气,转身用帕子揩拭手上残余的唾痕。
她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母亲问道:“东西拿回来了吗?”她记得自己点点头,几乎发木地将那匣子交给她,自己转身去看太爷的伤势,却被母亲一拽,道:“去前厅叫人来抬,跟你二叔说是刺客干的。”
她心口像被剜了一刀:“娘,太爷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
沈茹珑道:“你太爷吩咐你的,我刚才都听见了。你懂什么?有你太爷活着,凤文在我们手里瞒不过他,两个儿子又都不敢违逆他,到底是个死字。娘都是为了你好,你太爷那不是真的对你好,他成日里亲亲热热地留你在他身边,不过是为了要挟我罢了。”
王仪问:“那爹爹呢?……”
“你爹爹是没有你二叔厉害的,你爷爷一死,二叔便要夺这家主的位置。”沈茹珑放软了口气,轻声道,“我也是为了你和焕儿着想。老二拿去了龙图精要……凤文必须在我们手里。”
王仪便犹豫着说:“娘,那匣子……”
“嗯?匣子怎么了?”
“我也说不上,有个地方怪怪的。”王仪从母亲手上接过匣子,翻了个个儿,“你瞧这儿……”她突然向后跃出室门,将那匣子往身上一揣,立刻叫道:“来人哪!太爷他……有刺客!!”
人忙忙地涌了过来,等沈茹珑追出房门,王仪早躲去了人群里头,其他人也刚好奔过来查看,挤得到处乱乱糟糟,往哪里去捉王仪回来?
后来王仪故意让喻余青用剑架着她,既是救了他,也是为自己孤注一掷地找了靠山,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薄家的大门。家里乱成那般,料想沈茹珑也不能立刻来寻她。她原本最亲母亲,万难想象她会杀了自己重病卧床的公公;每每想到母亲那时的冷漠眼神,便浑身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去细究这盒子里的物事。谁料沈茹珑明察暗访,到底还是得到了女儿的消息。
此时拜山的几名尊客与四鬼都抢进殿内,这一幕全然映入眼帘。沈茹珑见王樵正手握匣子试图打开,她知道那是极其复杂精巧的机关匣,一旦拨错一道算筹,便会自行焚毁,所以急忙出声阻止;却没料到盒子安然无恙,里头传闻中的血书原文散落了满地。王仪在不远处,有些畏惧地缩着脖子,唤了声:“娘!你怎么来了?”她一时见女儿安然无恙,不仅没有缺胳膊少腿,甚至连一道伤痕也看不见,也没有被囚禁委屈,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竟顾不上凤文,先把女儿扯进怀里;只听卑明真人道:“刚才的算筹法……是《归藏易数》啊。你就是金陵王家的三公子樵了,是不是?”这几句话说得彷如惠风和畅,音声中自带一股磅礴之气,令人心神宁定,思绪平稳下来。王樵终于从仿佛被人錾过一斧的疼痛里缓过一息,抬眼看见一个敝袍老道站在面前,知道他用极强的内功心法在助自己调匀气息,不由得感激,问:“道长是……?……怎么会认识我?……”
那老道微微一笑,“闻名不如见面。我认识你家的长辈,你既然会已经失传许久的‘龟数’,那便是潜山说过的那孩子了。”
史文业望着那纸张,道:“这便是凤文吗?”抬手想去拾起细看。旁边禤百龄用折扇扇柄轻敲他手腕阻住道:“史仙主,刚刚卑明大师已经说了,我们都是见证,还是不要碰比较好吧,省得日后徒惹麻烦。”但鬼蟾山和凤文纠缠之深,四鬼焉有不知之理?否则也不必非得请凤文传人上山。只是这“传人”在他们看来多半草包,身上半点内力也没有,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命在顷刻,至多不过是死记硬背了些口诀之类,顶什么用?就譬如这鬼蟾山上万众教徒,尽是“传人”,可真正能领悟蟾圣本领要髓的,只他们五人而已。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有多大造化,随人天资、根骨、境界、勤勉、悟性不同而天差地别。
但如今有凤文的原文,那岂有不看之理?当即冷冷一笑,格手轻轻荡开扇柄,道:“我鬼蟾山与凤文渊源之深,自百年前始,我们若不看得,这天下还有谁看得?又怎能知其真假?若各位毁去一份假的,这岂不是做戏给猴儿看么?”他这话说得倒也有理,谁也不知这到底是真是假,单凭沈茹珑一面之词,不看一看又怎能定论?但沈茹珑却道:“这是我沈家的东西,牵扯过多,实为家耻,外人看不得。”年纪最轻的钟士贵最沉不住气,嗤地笑道:“是吗?王夫人,也不知道谁是外人。”虽然底下弟子不敢妄议谈论教宗私事,但南派本就亦正亦邪,稍懂人事的哪能不知?便是不知,猜也多半猜到了。
沈茹珑怒道:“你说什么?你要见见我沈家的剑法吗?”起身便要拔剑。禤百龄笑着从中挡住,道:“王夫人,你嫁入王家,自然就是王家人了。这位小兄弟也没说错。只是这凤文你也没见过,不知它是真是假。”沈茹珑冷声道:“按禤大当家的意思,这世上谁都没见过,因此谁也没法认定这凤文是真是假。”禤百龄摇手道:“不,这世上怕是还有两人能认定它的真假。”他阖扇一指向卑明大师,“一位是卑明真人。真人曾受潜山散人之托,王潜山是唯一一位大家有目共睹的凤文传人,又曾上山与大师论道,想必告知了卑明真人一些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