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使千针的娘子名叫仇五娘,别号‘针神’,话音软糯,别有风情,这时候道:“我们本身就是不入正统流派的武功,无端要被人瞧不起。这位祖师爷不替我们长脸面也罢,还因为他的疯癫,导致旁人以为我们和八教也似,都是邪教魔教一流,好叫人生气。想旁人家家的祖师爷,说起来都是令人啧啧赞叹,到我们却总是止小儿夜哭。这也罢了,平日里两不相干,一点名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也不把它放在心上。但你要我们去送死也罢,要我们去无缘无故寻十二家的晦气,等于把我南派百门千会置于火上,这可万不能从命。”
那眇目头陀吐了口吐沫道:“你们还算好的,冤有头债有主,追根溯源,还和南派有些关系。我沙?可平白无故被算作是南派,就因为我独创出来的武功套路和各位风格上有些近似。嘿,这可真是不白之冤,我居然还逃不掉也抹不平,就这么白白地被圈了进来,百口莫辩。江湖上行走,总有人要问这个道儿;开馆收徒,居然也要你们来过问。天下武功,系出同源,凭什么他蟾圣创得,我便创不得?”说到后来,神情发狠。
史文业不去理他,他身为五鬼之首,近十年来其实是他在掌管鬼蟾山作为南派教宗的一切事务。他当下知道,旁人都是虚的,这万濮松甘愿领这个头,不可能没有好处打动,当下淡淡道:“这么说,各位是不服蟾圣的管教,想要自立门户了。那他老人家今日若是仙逝,这南派之名,不如在场各位做个见证,就此散了也罢,是这个意思么?”
果然那人称“岭南侠贾”的万濮松温然笑道:“那倒也不必。大家各门各会虽有不同,却也源出一系,别具一格,南派声名犹久,那都是在场各位点滴钻研发扬出来的,不能败落在我们手里。那也是对不起蟾圣他老人家当年创派初衷。你瞧北派,前些年还分崩离析,各自为政,乱得一塌糊涂,但自大侠廖燕客将诸派一统号令,五省联盟,最近声势浩大,连朝廷也要畏他三分。 我们南派之所以一盘散沙,又为世人所不齿,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百年未有新的领头人,太过陈腐守旧、鬼气森森。各门各会,难通声气,武学上也难更进一步。如今老祖既然仙逝,我们也是该选出新的南派正宗,重振声威才是。”他这番话想必是早已与众人通过声气,一说出来,那些门派诸人尽皆轰然叫好。
史文业道:“嗯,所以万大侠第一步打算杀了我们全山上的教众,第二步杀了老祖宗,第三步再自相残杀。好得很,好得很啊!”
万濮松脸上一僵,却也没作色,道:“史仙主,就像刚才张仙主说的那样,若是他老人家还好好地,我们怎么可能上得到这里?老祖宗毕竟对我们有恩,饮水思源,功过相抵,我们可以不动手,但要看着他为他送终入殓,也算尽了孝。至于山上剩余的教众,若是史仙主发个慈悲,我们也可以尽数放下山去。”
那张仙主正是受伤被刺在地上的那位,是五鬼中的“春瘟鬼”张元伯,此时笑道:“你们一路杀将上来,如今居然让我们发慈悲。”那矮子怒道:“你们恫吓、要挟我们听命之时,可曾讲过慈悲?如今种种,正是报应。”
万濮松道:“若是史仙主答应将南派‘千门百会’的借契取出、当众烧毁,我们便放山上教众下山。”
喻余青听他们仿佛讨价还价,议论生死,心道:“这可糟了,他们打成这样,无论哪一边,都似乎认定蟾圣已经死了似的,无论他们谈得拢谈不拢,都没空来理我。”但要趁机去寻蟾圣,上山口的路被守得死死的,料想插翅也难飞上去。他慢吞吞悄悄从树后挨近,果然众人正在胶着,没有人发觉。
那春瘟鬼张元伯道:“今次我们倒了大霉,也只好由得你们。鬼蟾山什么的,也不必再提。但我教你们一个法儿,不如就在现在,在这里选出新教宗出来。选了是谁,大家都心服口服,那我们便让开道路,请他沿通天道上去面见蟾圣。”
群雄都一价声喊道:“凭什么?我们都要上去!”“他奶奶的,他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神仙,旁人看不得?”
史文业冷冷道:“我二弟乃是好心。你当他身上这伤是哪里来的?我们兄弟五人,另外三人怎么又不见?”
那头陀奇道:“你们兄弟阋墙,自相残杀,难道还有理了?”
张元伯叹了一声,道:“我们兄弟阋墙,那是有的。自相残杀,那却未必。各位不想听蟾圣命令,把南派基业、子孙后代的命运毁于一旦,因此不顾性命,杀上鬼蟾山来。我们兄弟五人说一句僭越的话,这蟾山事务,这么多年来其实是在我们手下掌管,我们也不愿见它一朝衰颓。谁料这次我们四鬼出马和北派抢人,居然吃了个大钉子,被北派的禤百龄算在了前头。蟾圣病中神智昏聩,听到我们没有把凤文的传人抢来,勃然大怒,一掌将三弟刘元达打死了。我们几个抢上去想要相救,结果大哥挨了一指寒冰指,我挨了一招无形剑。”
众人都啊了一声,面上栗栗,大显惊惶。喻余青也不敢置信,四鬼当日追踪他们,看身手俱是当世第一流的好手,进退之间犹如鬼魅,根本不敢跟他们正面相抗;怎可能被人一掌格毙?这人居然还是个百岁老人,身染重病,命不久矣?
史文业道:“我们不让你们上去,其实也是在顾你们的命。就在眼下,老四、老五用眠龙心法,拼命才止住他老人家,好容易用上龙涎香让他昏昏睡着。你们选出一位武功最高、内功尤佳,并且最好还擅长轻功的人前去探望,走到他身边方能凭内力抵御他无法克制所散发出的毒瘴;若他老人家突然暴起发难,方能全神戒备,也许能扛过一招,再凭轻身功夫逃出生天。”
众人中有人兀自不信,纷纷喝骂:“你们怕是在胡吹大气,以为三言两语能吓走我们?他就是再厉害,也活过百岁了,更生了重病——”
突然金顶上蓬蓬两声,两个人影从一线天处被抛掷下来。那手劲好大,掷人便如掷石子一般。史文业和张元伯眼力都高,惊叫道:“四弟、五弟!!!”顾不得自己身上有伤,急忙勉强站起,冲上去想将二鬼接住。众人都齐刷刷仰头往那一线隘口处望去,只见月光下隐隐有一人影,形如槁木,一手扶着狭窄的山壁,仿佛这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你们要选新的教宗,……”他喘息着说,“好得很啊。正是时候。”他似乎朝着底下人招手,群雄反而往后退了一步。“……谁能登上这九百九十九级通天道,到我这来,我就把衣钵传他,嘿嘿,南派至尊!这名头多好,来呀!……”他慢慢地坐倒,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偌大一座山峰数千号人,恰才还人声鼎沸如同磬锣喧天,瞬间静得连跟针落地声都听得见,只有这老人牵动肺腑的“咳、咳”之声,在山谷中回音不绝。
那被从峡谷顶端掷下的二人,正是秋瘟鬼赵朗以及冬瘟鬼钟仁贵。史文业和张元伯飞身上前,各展轻功,想要接住两个兄弟,但那九百级台阶是得有多陡?不然此处也不叫“通天道”了。那二人下坠之势极为迅猛,便似从山崖上直直抛落一般;史、张二人又身负重伤,虽然跃起一抱,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接不住二人,反倒被带得也一并摔跌下去;其他人都睁大眼屏息凝神地望着蟾圣,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即便是看见了这情形,也断然不会出手相救四鬼。
喻余青心道:“不好!若是没人相救,他们四个都要摔死了。”当下也顾不得再想,飞身而出,风驰电掣般后发先至,正跃到两组人当中,两掌拍在四人腰脇下,自己一个倒翻层浪,翻到四人背后,推住被掷下的二人背脊,却是往前缓缓一送,正抵消了下坠的狠劲,仿佛一阵絮风缓吹,四人同时往前飘出,明月映照下,将五人身形照得清清楚楚。那枯槁老人忍不住轻轻噫了一声,众人也都向他们看去。
喻余青把一身贯注的真气都用在那四人身上,助他们缓缓向前飘开,免去了砸在山石台阶上头壳破裂的下场,可自己也一口气用尽,更兼被那四人重量反噬,身形急坠,脚尖在山阶上一点,就势一个翻跃向下,连翻了十个跟斗,把下坠之势化解,刚好落在那四人飘开的脚下,眼见着四人身子就要砸到他脑门上头。旁边看客终于有人忍不住惊呼道:“小心了!”话音未落,只见他双脚一挫,稳住身形,双臂一拨,将四人拆开变作陀螺一般,从左转右,从右转左,自己跟着脚下踏位,身姿寰转,信手拨来,四人滴溜溜在他身遭转个不停,把下坠之势全消了干净。众人都看得呆了,只见四鬼各个晕头转向,摇摆不定地缓缓倒地,喻余青自己这才顿步一收,四下团团一躬道:“得罪了!”史文业跌坐在地,苦笑道:“不敢当!要不是这位……英雄出手相救,我们四鬼今日可真做了鬼了!”说罢勉力起身,去探查赵钟二人的伤势,见他俩面色青黑,神志不清,心道大约是中了蟾圣的毒砂手,急忙点了几处心口大穴,先护住心脉。
众人都相顾骇然,心道这人是谁?先前怎地没有见过?但他武功奇高,内功深厚,又覆面示人,想必是哪一派的高人,不愿意被人识破身份。南派因为自身立性便是破除常规,向来视武林中的规矩教条为无物,宗门中多得便是行为乖觉的浪荡人士,此时见对方不愿透露身份,也都见怪不怪,不予追问。更何况上山来成百上千人,一时间认不完全,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