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枯槁老人立在通天道顶端蟾口开处,此时呵呵冷笑,喘息嘶声夹杂其中;道:“我还以为……来的都是脓包,原来也不见得。……老啦!江湖上的后生,也都不认得了。……怎样,我……就要死了。哪一个敢上来?……”他虽然距离遥远,此处看去,人不过一个寸长的小点,可南派的各路英雄居然没有一个敢应声接话,有的兀自浑身发抖。那蟾圣缓缓举起一根手指,眼神似乎在他们身上扫过,被看到的人都浑身一个激灵,舌头打结,其实离得这般远,连眼睛在哪都难以在夜色中看清分辨,可这些人却就是分明感到,他那鹰隼般的视线恰才绝对扫过了自己。
“……怎么,没人敢上来?你们刚刚不是要争……南派正宗吗?……”活过了两个甲子,见证了数个数个年号的老者咳嗽着,喘息着,声音却能从山顶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里,“嗯。当年……你们的先祖,或者师祖,从我这要走一项足以安身立命的本领时,签下过借契,供我驱使。你们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你们谁有本事上来走到我这里,我就把谁家的借契烧了,堂堂正正,一笔勾销,不让你们说出去时,好像占我老人家的便宜……”他带着血痰般的嗓音呵呵笑起来。
喻余青看着那老者。在孩童的故事里,他是个吃人心肝的恶鬼;在梅九章的眼中,他是不老不死的怪物;在汤光显的述说里,他是神智昏聩的疯子。可眼下当真见到,他却觉得这人头脑无比清醒,武功无比高强,身上散发出一代宗师的威压与霸气,即便佝偻在这样一具躯壳之中,却又好像远远超出于这副躯壳之外,令人不寒而栗。所谓人言皆虚,眼见为实,未有比此刻更分明的现身说法。
蟾圣这般一说,虽然众人都十分惧怕,但仍然有人不怕死的,咬着牙关喝道:“死则死矣,谁怕谁来?”“我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师父过世前叮嘱务必赎回借契,否则死不瞑目。”“即便不成也要试一试,才对得起师尊教诲。”多半是年轻气盛的小子,迈步便往上走。反倒先前领着大伙声势最壮的那几人,太清楚连五鬼中的赵朗、钟仁贵都被像麻袋似的掷下来,刘元达更是被一掌拍死了,自己有什么本事胜过他们?五鬼据说是从小入门,蟾圣亲自教诲成才,尚且能这么轻易便杀了,自己上去了岂不是白白送死?
那几人踏上阶梯,反倒是史文业喝道:“别上去!”这通天道极为狭窄,最多只能两人并行,没走上几级,最前头那人便身子一晃,倒栽下来;那后头几人都以为是有暗器,急忙纷纷贴壁而立,可半晌也没听得破空风声,倒是又有一人好端端便倒下了。几人吓得大骇,哪里还敢往上去?逃也似的往下便奔,砰砰几下,又倒了两个;尚未下到平地,已经一个不剩,全摔在各级阶梯上。
众人大骇,道:“到底怎么回事?”却不敢抢上去查看。
史文业苦笑道:“我先前已经说了,内力不够的,上去也是妄自送命。他老人家敢号‘蟾圣’,本就是百毒之王。”
人群里有一个别字“转世华佗”的名医抖索索大着舌头道:“他……他……老人家一生用毒,怕是经脉真气内息早已和毒物同化,尽皆含毒。如今……如今大限……将至,体内经络怕是……怕是已经……管束不住,这毒气正随着毕生功力往外散。若是内力弱些、抵御不住,这毒便从皮肤毛孔里渗透进来……”
众人听说他即将死去所以正在散功,都大喜过望;可一听说这毒气也随着功力弥漫出来,居然让距他几十丈远的人都纷纷中毒,又不禁骇然,心道:“即便他功力减弱,单凭这剧毒便让人无法靠近他。又怎能报得大仇?”
蟾圣汝凤生缓缓站起,折下旁边一根树枝权做拐杖,道:“你们不来,我可要下来了。”慢吞吞像个耄耋老人那般,一步步走下阶梯;喻余青才见他满头白发,在月光下傲然如雪。反倒是原本围山的众人,惊惧不已,他进一步,其他人便退一步,退开十余步后,有几个人忍不住一交坐倒,跪了下来;再走几步,又唰唰跪倒一大片,不知谁先叫了一声:“祖师爷!弟子……犯上作乱,罪该万死!”众人齐齐拜伏下去,高踞腚骨,以头抢地,凌乱喊道:“祖师爷,弟子知错了,求祖师爷责罚!”
这一跪之下,登时立着的人,只剩下喻余青一个。先前四鬼中史文业与张元伯都受了伤、又与这些攻山者久战,气力不支,被他救下后抓紧调息,始终是坐在地上。
汝凤生远远盯着他,道:“小子,你有胆量上来吗?”只这样一眼,喻余青便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猛兽噙在齿间,浑身都起了一层栗,背上冷汗浸透衣衫,忍不住牙关咯咯打战。但他心想我要请这等人物来相救三哥,更是万万不能在这里退缩,让他看轻了去。当下一咬牙关,更不打话,双臂一展,眨眼飞掠过百级台阶,人如惊鸿照影,急驰而上。
第六十五章 剖心盗灵芝
汝凤生见他如此胆识,良才美质,颇为另眼,更况自己散功之时,剧毒之强,周围自己亲传弟子成日与毒物为伍、并服食过诸多抗毒解药,仍然饶不住三三两两倒毙在道旁;但这戴着假面的小子两次上这通天道,居然毫无中毒迹象,显然内功深厚已极,似有少说四五十年积攒下来的纯正真气;但听他呼吸之声,骨骼之形,却又非常年轻。当下咳嗽了几声,缓一口气道:“来得好!”袍袖一拂,一股劲力仿佛千万道利刃扑面而来。喻余青身在半空,却被这一拂之势惊到,不敢托大正面直撄,身子猛地一坠,从道中死人身上摸一柄剑来,当胸一挡。可明刃有形,气刃无形,只听得当地一声, 这柄剑并非上品,居然当即折断。他反应极快,就地一滚,饶是这样,衣襟也被无形剑气割得都是条条裂痕。
喻余青心知自己与对方之间的差距恍若天渊,这通天道又极为狭窄陡峭,自下而上本就不占优势。他借着坠地一滚之势,趁手又从周边尸体上摸过兵刃,只是并不自个用,反而用散花手法尽皆往上打去;自己却伏在山道之上,猱身一窜,用的是壁虎游墙的功夫,往上摸近。这山道陡峭得仿佛竖直垂落,人如使用轻功跃起攀援,虽然视野开阔,速度又快,但也极易受到攻击。但这般壁虎游墙地贴地而走,这天梯及沿路的死人便反而成了天然的屏障。只是一般的大家自忖身份,谁愿意这般苟且偷生?汝凤生微微一笑,道:“小子倒也不傻。”随手拨开兵刃。那兵刃被他打落,坠在各层阶梯上头,又被攀援而至的喻余青信手随抛随捡,反而用之不竭。
蟾圣只是用袍袖及手中折下的木杖信手拨开刀刃,也不着急再下杀手;片刻间被他欺近十丈之内。突然他袍袖一卷,将周围刀刃全部震起,陡然朝喻余青激射而至;另一边自己却抚着胸口大咳起来,气息衰竭,胸前衣衫上都溅上点点血迹。喻余青荡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兵刃,心道:“机不可失!”脚下轻旋,突然倒转身子,两指挟住一柄刺来的剑身,猛一贯力,将那剑尖扳断二寸,跟着陡然窜起;汝凤生兀自垂头抚胸,好像一口气劲缓不过来,喉头荷荷有声。
喻余青仍然不敢托大,毕生修习全倾于此,如风如电,倏忽欺至咫尺之处,挥掌拍出。他此时掌中挟剑,锋锐无匹,令人不敢直接印掌,攻要害时,必然得回招自救。但那老头儿一手抹着嘴角血迹,身子连起也不起,只是另一只手撑着的那柄木杖,杖头突然略移了移,指向他两臂之间的一处破绽。喻余青大吃一惊,心道我若一掌拍出,再无后路,他这等高手长棍便能直接贯穿我疏于防范的命门,眼前便仿佛一霎间看见了自己横死在一根木杖底下的情景,倒打一个寒噤,急忙收势护胸,足尖一钩,一个倒翻三叠浪跃开,却是以退为进,反而绕到那老者后方,神速如电,一掌运到中途、却突然换左手拳迅捷抢上,后发先至,眼见便要触到蟾圣后心;只见他缓缓移动木杖,杖头微歪,又指向喻余青身上的破绽。喻余青大骇之下,只得再次跃开。
底下诸人此时都抬头凝望二者争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见那戴金面的家伙仿佛游龙一般,身形皎然,绕着蟾圣闪避游斗,居然也支撑到这会功夫,值得一个彩头。但也有高手看得出来,蟾圣根本仿佛戏耍一般,单单是手中木杖指指点点,想必是尽皆攻破对方防御的要害所在,迫得他不得不屡屡退去,没有一招能切实碰到他一襟半角,身法虽然精奇,但单仗一个“巧”字,怕是支撑不了多久,都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此刻上去对招的不是我!”
汝凤生看了他这些招数,心中早已一本清账,哼了一声,吐出口中血沫,一手不经意地抚着胸口,道:“小子,你不是我南派的教子徒孙,你这是十二家的功夫!嘿嘿,但要说王谒海那群没用的小子教出了你这么个徒弟,我却也不信……”他气喘吁吁地说着话,陡然间变守为攻,那普普通通一根木杖使得如灵蛇出洞,仿佛活了一般直抵出去,居然奔腾矫夭,气势雄浑,让人不敢直抗。喻余青翻腰如桥,从地上再拾起一柄剑来,权做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