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害怕这黑色的……雾气,影子,洪水,风雷。”王樵道,“你害怕你自己。”
“谁也没法对抗自己的影子,纵然你有着绝世武功、通天本领……你也杀不死自己的影子,甚至不能把它从身上割下来。你跑得再远,一回头,它仍然紧紧纠缠在你脚下。”
王樵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四周的惊涛骇浪,头顶的电闪雷鸣,突然一笑,反而盘膝而坐,道:“没想到这种情形下,反倒敞开怀说了许多平日里绝不会说的心底话。现在要是有酒,我倒是想和老师喝上几大碗,一畅襟怀才够痛快。”
沈忘荃笑道:“你这孩子很与众不同,我很喜欢。你想要喝酒,那有什么难的?我再教你一句要诀:‘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你想通了,我们就有酒喝了。”
王樵爽然一笑,道:“那我想想!”他生平不喜欢拜师学艺,每个师父看到他都大为头痛,偏生又是个富家幺少,呼喝不得。那些死记硬背的功夫、横平竖直的规范,千篇一律不能有丝毫更改错漏,在他看来索然无味至极。沈忘荃和他不论资排辈,也不要他死记硬背,自然也不必守什么师徒礼法,更何况学的又不是两股战战的武功,因此相处起来最为轻松惬意。
王樵问道:“大一与小一,是不是同一个‘一’?”
沈忘荃反问:“惯常的你和现在这个你,是不是同一个‘人’?”
王樵一怔,居然一时间答不上来;他脑海里纷乱其转,人之一字,是否定要有相应的皮囊?
沈忘荃轻声吟道:“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王樵陡然之间如醍醐灌顶,只觉得头顶间霍剌剌一道雷直劈下来,击中头顶,突然心怀一畅,反而大笑起来,道:“是了!”
沈忘荃笑道:“你想到了什么,遭了天打雷劈的?”
王樵这才赧然一笑,道:“我从来都愚顽鲁钝,信口胡诌,也不知道对不对。”
沈忘荃却道:“没有什么对不对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有答案的道理?”他两眼静静望向天空,一如澄澈秋水,里头不见那些拳拳切切留下的累累伤痕。“譬如我这百年以来,不生不死,闲来常常便想:我那般抛了自己去爱一个人,究竟是对是错?又有谁能公论?”
王樵这才心中一快,道:“沈老师,我先前见过一位老前辈,叫做‘一碗丐’的,他一身带着都是碗,为了不欠人家的情或债,便把凡事尽装入一碗。他说是‘恩怨情仇都一碗,是非曲折共一碗’。你瞧现在缠着的这些,不管那些是什么欢情长恨,是非对错,说到底都是陈了时间酿了酒,我们也不妨尽装一碗,干了便是。”
他说着将手一挥,那风化了海碗,海水一个巨浪打来便灌了满杯;闪电在碗缘的酒波上弯一泓潋滟,那浓浓黑气也一发沉入酒中,但觉酒色渐浊,浑香陈起。
沈忘荃一怔道:“小子领悟的好快!”举杯先请,两人也不叙什么宾主,便将这前尘往事,痴缠恨欲,各饮了一碗下怀,只觉得雷声隐隐,伴着霹雳像辣子般烫过舌尖、滚入肺腑心胸,久久轰鸣不绝,不由得赞道:“小小年纪,好大的襟怀!”
王樵却定定出神,仿佛沉浸其中,心道:“酸甜苦涩,百味都挟风蕴雷;烧断愁肠,可偏生久转回甘,沈老师这一生爱恨,怕是惊天动地,却也不罔。 我不过是窥见其中一星半点,尝得其中一碗滋味,便险些被它裹挟进去。将来我这一生情意如化作一杯酒时,只愿它淡而无味,彷如清茶,能照他笑靥,解我焦渴,也便罢了;哪怕是有些苦尾,也没什么。哪里又有不留遗憾的人生?”
说不得间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居然将那恰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风雷,尽皆喝进了肚里。
喻余青背着王樵往鬼蟾山上奔了半个时辰,脚下不停,气息不乱,仿佛御风而行,他自从得了那千面叟身上数十人数十年的武功进境,也算是因祸得福,如此负了一人在陡峭山侧奔波,也丝毫不觉得疲累。此时觉得王樵的身子好像没有先前那般冰冷,这才急忙停下来,探他鼻息脉搏,觉得似乎教先前平稳了些,心中才算略略缓一口气,取了帕子来将他脸上冷汗揩拭去了,又将他乱糟糟的头发拢了拢,手指触在他皮肤上面,沿着他颧骨到下颌流连不去,心道:“三哥瘦了好多。”
此时渐要到山顶,一路来他也未走大道,没有遇到守山的侍卫,倒是也许碰到几个弟子舌头,可他身法快若奔雷,一霎眼便从那些人身旁闪了过去,有些人只听得一阵风响,连个人影也没有瞧见。此时见远处金顶廓台上灯火辉煌,隐隐皂皂地似乎有很多人聚集在哪里,人声鼎沸,只是隔得远了,那声音聚在一处,仿佛一口大钟一般,在这夜色的雾瘴之中罩在山顶之上。
喻余青心下甚奇,暗道:“怎么这深更半夜,金顶上却会有这么多人?他们魔教集会,难道喜欢半夜三更么?啊,这蟾圣既然号称‘万鬼蟾圣’,自然是喜欢半夜行事了。不过他不是说陡然间病转沉疴么?难道是他门下弟子在举会议事?可这般吵闹,却又不像。”他原本打算带上王樵直接去见蟾圣,但若是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王樵身负的凤文便如同明处的靶子,十二楼那日那么多人听见,早在江湖上传了开去。一旦被人看破身份,他们插翅也难逃。因此便想:“我得悄悄潜过去,探探情况再说。但三哥意识未复,我带着他却行动不便,徒增凶险,这可怎生是好?”突然见周围草木茂盛,飞花落叶甚多,土质松软,心中起了个计较,将王樵放在一处大石山坳后的土陂底下,用些草叶堆在他身上,心道此处岭峭无人,此时又值更深,我去去便回,谅也无事。总比背着三哥,颠簸凶险来得要好。可走出数十丈远,心中却定不下神来,只觉得身上又空又冷,一会儿怕他被人发觉了,一会儿担忧他病情转重,一会儿又怕他被野兽发现了,脚下一焦,忍不住还是掉头回来,三两步跃回那大石的位置,就见一个人影匆匆忙忙向后躲开,喻余青喝道:“什么人!”心中一寒,不知刚才自己离去之时,王樵有没有被这鬼鬼祟祟之人给暗中害了,这心思只一转,怒气便盛,劈掌而下,是凌厉的杀人招数,毫没留手。
眼见着掌风要劈到那人身上,对方却仿佛被他吓懵了一般,居然没有出招抵御,陡然一个清凌的少女声音叫道:“……前辈?是你吗?”喻余青心中一动,不自觉便脱口道:“是仪姑娘?”硬生生收住掌劲,震得腕骨一阵喀喀作响。王仪啊哟一声,跌在地上,月光照在她身上,朦胧胧显出那副好看的圆脸蛋上嘴角翘起,喜道:“真的是你!我远远地看不清楚,以为你是坏人……怕得不行。你刚刚强收内劲,有没有伤着?手上痛不痛?”
喻余青听她真诚关怀,心中不由得一暖,伸手拉她起来,道:“没事!你怎么会在这里?”王仪也几乎同时问:“你是来寻我的吗?”话音落时也听见了对方说的话,脸不由得一红,知道自己怕是自作多情了,急忙把视线转开。喻余青从来也不肯让姑娘难堪,再说他们本就为此事方和梅九同行,也不能全说不是为她,当即便道:“难道还能为了别人?我当然是来寻你的。”他风流成性,这样话说来,肚里稿也不用打。
王仪嘴巴一瘪,道:“真的?”她被罗仁炳等人强行带走,掳上山来,这些日子也没少受苦楚。
“自然是真的。那天救了贝先生回来,转头不见了你们,我们登时抓了其他几个同伙,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他们内部内讧,猜想是把你们带来了这里,便说要带我们上鬼蟾山来。”
王仪忍不住泪水眼眶里打转一霎,道:“也是巧了!……我刚刚远远地隐约看见有人在这儿堆些树叶,以为是要把死人埋了,趁着云出来一忽儿月色照到,刚好瞧见脸是樵哥哥,吓得我以为……以为……可我那时候不晓得你是谁,不敢出来,只等你走了,抓紧想过来看看他到底怎样了,结果你却回来了。谢天谢地是你,樵哥是生了什么病吗?我探了他脉象,虚浮紊乱,气息不宁。”
喻余青不知该如何解释,叹道:“那也说来话长,但恐怕与蟾圣脱不了关系。我正想着去求他看看,能不能救一救……。”他口中一顿,险些把‘三哥’两个字吐出来,急忙收住,以免露馅;可转而一瞧,王仪一双美目在月色下盈盈望着自己,心道:“她不惜和母亲对上来救我出重围,又在我重伤之际不离不弃,从不见嫌。我一而再再而三隐瞒身份,假装一个年纪大的人和她同行不避,岂不是有负于她?她总有一日要晓得实情,那时候没得瞧我不起,怪我占她口头便宜。”
王仪正好叫他道:“前辈……”喻余青便道:“仪姑娘,你不用叫我前辈。我一直是骗你的,其实大不了你多少。”王仪‘啊’了一声,瞪眼看他,半晌道:“我猜也是。你行事作风,哪有半分前辈的样子?但你又不告诉我怎么叫你,只白白地讨嘴上便宜。你这人可恶不可恶?”说罢约莫心中有气,干脆转脸不去看他,反而去照料王樵。喻余青本想拼着一气,说明身份,可话到嘴边,实在不易出口;又见她对自己颇为避忌,但却对王樵毫无避讳,探手拂去落叶,将他抱在怀里,又摸一摸他额头,焦急道:“怎地这样冷?你也真是,他病成这样,你怎能把他丢在这般夜风里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