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樵瞧在眼里,心头雪亮,唇间齿冷,暗道:“这孩子暗暗喜欢上贝先生的事,被这老江湖看出来了。”见汤光显攥紧双手,手指上经脉根根虬起,知道他见自己这侄子居然心向有杀父之嫌的宗族仇人,实在怒不可遏,只是看在自家结义兄弟惨遭横死的份上,才不忍当真对这独子家法处置。他叹了一声,知道这事没法用言语化解,当即拉起喻余青,两人弄出些脚步声响,故意大声叫道:“汤前辈,都弄好了,我们准备开饭吧!”
外头天色暗沉沉开始飘雨。汤光显叹息一声,举起的巴掌缓缓放下去,对文方寄道:“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不能让你送死,更不能让你做不孝之人!”快步走过他身边,燃起火堆,举刀将捕来的獐子开肠破肚,他丐帮人吃食向来也没什么讲究,把内脏胡乱一把掏出,鲜血和污秽沿着石头上的雨水曲曲折折地往前淌下,留下一股腥膻的气息。王樵往他身边坐下。喻余青坐在旁侧稍远的位置,文方寄赌气也坐得老远。王樵故意要引他岔开话题,便趁着烧烤肉食的间隙问道:“听说那‘万鬼蟾圣’是个百岁上的老人了,是真的吗?”
汤光显道:“有记载里他的名头出来时,正是百年前的‘堰天灾’,淳安的县志里应该也有。若那记载是真,他何止百岁,至少也有百把来岁了。”
习武之人,本就体态强健,经脉畅通,若是保本固元,澄心定意,待得修为至深之时,气海周天浑然一体,百岁之寿倒也并非虚啖。只是说得容易,做到却难。当你神功盖世,又如何甘愿定心淡泊?就算你想,旁人也不允你置身事外。譬如百年之前,两朝迭代,一面是义军纷起,一面是三公夺权,四处干戈战乱,武林豪杰也无一幸免。那也是英雄辈出之时,譬如十二家先祖“江东十二俊”的名头,也就是在那时候创下的。
汤光显续道:“当时江东大灾之年,更逢‘堰天灾’之后,前朝对江湖侠义道恨之入骨更畏之如虎,因此下令‘黩武’,武林世家的余脉不得已纷纷逃至此处,这蛤蟆王纠集众人,鬼蟾山的教众才算有了最初的规模。听他名号也知他是用毒的一把好手,与‘嫁蛊神通’沈忘荃据说师出同门。哼哼,这两个人蝇营狗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当时沈忘荃是‘堰天灾’里的大救星,多少人是冲着他的名头,才慕名投奔他的师兄蟾圣。‘沈圣人’那一时风头无两,盖过了这心高气傲的蟾圣,嫁蛊神通之名,哪有能出其右者?这蟾圣自知不如,干脆便不在这上面用功,反正他当时汇聚天下武林余脉,让他们试演武功,从中去芜存菁,融合改动,各相杂糅,‘南派’之起,便是由此而始。
“但有一日,这对师兄弟居然不知什么原因反目成仇,想来是那蟾圣终于忍不了沈忘荃的名头在自己之上,两人当着一干教众的面,大打出手。那一场自然是蟾圣大占上风,但他手段毒辣卑劣,当时人人钦服沈忘荃,见他处处留手,左支右绌,但却被蟾圣死死相逼,都大感愤慨,不少人当时虽已归入蟾圣门下,仍然侠义当先,忍不住出手相助。”
王樵听到沈忘荃的事,想起梦中那人模样,不免觉得有些滑稽,但又十分关心,听到他为人侠义,又不忍心对同门狠下杀手,不免十分焦急,眼前仿佛浮现了当时情景一般,忍不住轻呼一声。
“那蛤蟆王也不是徒有虚名,武功极高,狂性大发之下,伤了不少好手。他一面应战,一面把沈忘荃的丑事抖落出来。周围人虽不肯信,但这嫁蛊神通一句也没有辩驳。有几个德高望重、与沈忘荃交好的武林名宿,心想若是蟾圣将此事传扬出去,‘沈圣人’一世清名岂不是付诸东流?今日既然撕破了脸,那便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再加上蟾圣当时狂性发作,疯疯癫癫,不分敌我般伤人无数,正好一群人围而歼之。于是心意相通,一声呼啸,都围攻上去。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这么多双手?有些蟾圣的嫡系亲随,当时也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一群人剑指蟾圣,眼见着就要把他戳出十几个透明窟窿。谁也没料到,沈忘荃居然挡在这位恰才还要害死他的师兄面前,替他向众人求情,请各位务必放他一条生路。”
喻余青道:“这位沈大侠倒是有情有义之人。”
汤光显冷笑道:“那也未必。当时有人问他,你护着蟾圣,那他刚才说的那些,你都承认了吗?你知道这些传扬出去,你一世侠名,尽付流水?沈忘荃说,‘刚才所说,确无虚言。’众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都是面面相觑,委实不敢相信。就在这时,那蟾圣趁其不备,突施偷袭,将他四肢经脉,全捏碎了。”
这一下变故谁也没料得到,听者都忍不住啊地一声,叹道:“好狠的心!”
汤光显顿了顿,将那烤獐子四腿撕开,四下分了,这才道:“这沈忘荃废了四肢,情状太惨,又有人看不下去,想要替他出头。他撑起身子来,朝旁人磕头,请各位原宥,这件事看在他曾经面子上,还请一并揭过。众人都觉得一代大侠,沦落至此,丝毫骨气也无,实在令人不齿,又怎么能指望他们中兴武林?都悻悻离开,下山去了。从此江湖上没了这一号人物。”
王樵久久不语,问道:“那蟾圣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师弟?纵然嫉妒,痛下杀手,沈老师对他可算仁至义尽。”
汤光显道:“那又是江湖中一件大忌,怕不是实;但眼下看来,又的确有些蹊跷。据说这两师兄弟约定比试,要决出个高下来。蟾圣拿出的是一门盖世神功,也就是如今南派如此众多杂派的源头宗祖;而嫁蛊神通拿出的,自然是一盅从未有过的奇蛊,据说能让人长生不老。”
王樵睁大眼睛,哑然失笑,只觉得这传闻奇之又奇,显然做不得真。更何况就算是真的,能长生不老,又有什么不好?喻余青却道:“盖世神功,显然及不上长生不老,这一场是蟾圣输了。”汤光显嘿嘿一笑,道:“若这世上真有人能做长生之术,怕也是要被人杀了好独占。但蟾圣到底没有杀了沈忘荃,将他逐下山去,才被江东十二家收留,他被收留之后,大概是终于想要克制蟾圣,因此苦心孤诣,和江东十二俊共同参悟创出一套神功出来,这就是相传至今的十二家登楼三绝了。据说他顿悟神功之后,于十二楼中坐化。十二家感他武功点化之德,将他塑成金身,名为‘舍身佛’,从不断续香火。
“要说他死也死了,这长生之术,显然是无稽之谈。但你若说没有,蟾圣是一个百年前的传说人物,居然也活到了今天,门下慕名求长生者如过江之鲫,若是全然无稽,岂不是很奇怪吗?当然这还不算是最奇的,”他卖了个关子,话锋一转,“你们知道昨夜那四鬼为什么要急急忙忙拦你们的道,甚至不惜和北派直接叫板?”
他这才算说到了关键,诸人都是一凛,免不得竖起耳朵。
汤光显一路行乞查访,吃百家饭得来的百家消息,对此倒是心有成竹。“你说巧是不巧,那日你家十二楼起火坍塌,烧成了一堆焦炭;那蟾圣仿佛有感应一般,陡然同时病重,气若游丝,眼见不得活了!”
王樵心中大震,隐隐想到其中关窍,却又不能直问。喻余青突然道:“嫁蛊神通的蛊,至今也各有名号。那能长生不老的蛊,可有名字吗?”
汤光显道:“有是有的,可也未免太过……嘿嘿,”他冷笑一声,“太过痴心妄想。”
“叫做什么?”
汤光显看了一眼远远坐地,仿佛全然没听他说话的文方寄,这才续道:“叫做‘天长地久’!”
第六十章 衣染红檀色
汤光显继续说道:“依我看,你离那鬼蟾山越远越好。蟾圣性命不保,他定是知道关键在凤文身上,那‘长生不老’的秘诀,不管在不在你跟前,与这‘凤文’又有没有关系,他都得病急乱投医了。因此四鬼不惜和北派直接杠上,也要请你上山。嘿嘿,小兄弟,你若是想活命,还是得尽快跑路。那蟾圣死了另说,若是他没有死,他当年都容不下沈忘荃,如今又怎么能容你?”
王樵怔怔发呆,瞧着手心的凤字,心想:“沈老师,你干么来缠我,却不去向他们解释?这凤文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每个人说出来,都似乎是全然不一样的东西?有人说它是绝世的秘籍,有人说它是无字天书,有人说它是索命的仇雠,你却说它不过是一个字,但如今听来,又是天长地久的许诺……你留下这个谜题,到底要让人怎么解开,解开之后,却又想要得到一个什么结果?”
他捧着掌心,轻轻描摹纹路,暗道:“你喜欢你师兄蟾圣,是不是?你是不是有些话,隔了这么久,仍然想要对他说?若我带你去见他,这一切恩怨是否能够剖白,那一切的秘密,是不是都能解开?”掌心里的字不会说话,可却丝丝攒痛,仿佛万针细扎,戳得他一个激灵,把五指猛地一攥。
汤光显仍然在絮絮叨叨:“若是平常,你拿着金碗,非要上那山去,我一个老乞儿舍得一身剐,陪你去便去了。但如今我那义兄不在了,他这个儿子成不成器也罢,”他狠狠剜了一眼文方寄,“我必须得盯着,不能让他走到岔道上去。我老乞儿没有媳妇,膝下无子,这一身本领,早已和他爹爹说好,等他打好基础后是要传给他的……”文方寄堵住耳朵,大叫道:“我不听!我有师父,我不学你的功夫!!”掉头朝外面跑去。汤光显跌足叫道:“回来!你跑什么?哎,小方子,我是为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