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樵抬眼一看,面前又出现那青年朦胧身影。他一躬身道:“是沈老前辈吗?”
沈忘荃微微笑道:“唔,你不叫我师父吗?什么老不老,前辈不前辈的,听着真不舒服。”他语音轻快,说话间神采飞扬,仿佛十分年少天真,与他身份名号极不相符,丝毫没有师长的模样。
王樵呆了一呆,完全无法把他的形象和那金身舍利联系在一起。只好暂且搁在一边,想了想道:“以前做了我师父的多半给我气得吐血,一个个拂袖而去,说我这庸才不可造也。你要当我师父,自己可要想好。”他自己性子散漫,见沈忘荃不跟他叙说辈分,正好省的轻松。
沈忘荃大吃一惊,道:“……明明是你自己朝我叩头,习我心法,难道这时候还想要混赖?”
王樵也大吃一惊,道:“我朝你叩头,是瞧在你被供奉在佛龛之中,我那时病急乱求佛,请你保佑我家阿青不要出事,但你根本没什么灵验啊?”
沈忘荃笑道:“我是个被穿了喉咙、锁上锁链,活生生饿死后还被浇铸成金的可怜人,我自己都救不了我自己,怎么能保佑别人?”
王樵一怔,知道他说这话也是理,想到那尊金身看似华贵尊严,实际却惨烈无匹的模样,不由得放软了声音,道:“那你现在是什么?鬼魂么?”他从来不惧鬼魂,小时候祠堂跪多了,反而对祖宗长辈的鬼魂颇为亲切。
沈忘荃摇了摇头,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写在掌心的字。蜗角天地,暂寄一片神识。既然如此,你拜我拜得亏啦,那也没有办法,我拜还你吧!”说罢盈盈下跪,居然当真朝王樵拜还回来。王樵虽然平里洒脱无状,但也知道这人比自己高了三个辈分也不止,当下哪里敢受,急忙道:“使不得!”他思绪一动之间,周遭突然如水银倒置,虚空流转,两人陡然漂浮在半空之中,头顶一上一下,也就无所谓跪与不跪。他自己尚未明白,沈忘荃已经拍手笑道:“妙极!心随意动,我自岿然。你既然不让我拜还你,那你是答应拜我为师,入我一门了。快快,我传你武功。”
王樵生平最怕便是习武,一听到便筋骨发懒,肌理泛酸,五脏六腑里都要生出蠹虫来,想也不想便大叫道:“我不学!”一叫之后发觉不对,急忙补充掩饰道,“老前……不对,那个,沈大侠,沈老师,莫说我身上根本没有一点根基,这辈子都跟武功没缘,我爹为此打断了蘸水的鞭子,更何况你这凤文和我家牵扯太重,我全家性命都搭在上头,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学的。”
沈忘荃叹了一声,问:“死了很多人么?”
王樵便将自己家中遭遇,以及其他晓得的部分,大略说了。他知道的不多,只捡了紧要的说明。两人相对而坐,言语似乎只触及片点,对方便明白了他要说的全部。沈忘荃轻轻点头道:“嗯! 王潜山……他是个聪明人,可惜太自作聪明了。但他用的其实不是真正的‘凤文’,而多是我当年开山立派的嫁蛊功夫。想来他后来寻到了我那本《蛊盅纪》,便如获至宝,再也懒得与我虚与委蛇了。”他突然一笑,“嗯,你那天拜我,是为求我保佑你心念念的阿青。你自己学会了绝世武功,还怕不能护她么?那时候还怕她不对你倾心相许?”
王樵心下一哂,暗道你都不知道我心念念的人是男是女,便是神仙想必法力也不怎么行。便道:“这个一来嘛,他自己本领很大,从来都是他保护我,我何苦费这个劲来?二来绝世武功,想必极其艰深,如果它能有捷径,想必也担不起‘绝世武功’这个名头。我资质平庸,为人惫懒,对武学没有钻研之气,即便给了我,也是浪费。三来武功皆求取人性命,我不想学。”
他张口便来,侃侃而谈,全是因为曾经便凭着这般差不离的说辞,气走过不知道多少位师父——“怕懒贪睡也便罢了,居然还找这么多借口!”可沈忘荃却笑嘻嘻瞧着,眼光中还颇有嘉许之意,道:“那如今前危后殆,你该怎么保全自己,护住爱人?即便逃过一劫,家族的大仇,便不报了吗?”
王樵道:“这我也想过的,我还没想通呢。但是,办法决不在武功上面。沈老师,你倒是身负绝世武功,你护住你心念念的人了么?她对你倾心相许了么?你的大仇,又报了么?”
他这三问每一问出口,沈忘荃脸色便更加惨白朦胧一分。三问甫毕,那面前身影一晃,居然恍如一烟薄雾,倏然散落不见,只见四周仿佛混沌初开,星尘飞舞,他在中间唤道:“沈老师!沈大侠!”并没有人答他。渐渐那烟雾又拢作一处,沈忘荃蜷身做一处,仿佛母体里的胎儿一般酣睡不醒。王樵轻轻摇晃他肩头,见他隐隐约约朦胧睁眼,仿佛刚做完一场大梦,捉他手道:“三哥,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体态憨然,姿容清绝,看得人心襟一荡,王樵急忙往后一退,心下惊疑不定,暗道:“怎么回事?是认错了人么?但他怎么也会叫我‘三哥’?”
沈忘荃被他挣脱手去,揉了揉眼坐起来,好像才陡然清醒,苦笑道:“对不住!我睡着了么?”抬头看了看王樵,眼光里却仿佛看陌生人一般,道,“是了,你来啦!我有一门绝世武功,你要不要学?”
王樵心中一动:“他仿佛根本忘了刚才所有,又重头来了。他不过是梦中梦里人,能记得的说不定只是吉光片羽。我何必跟他继续胡缠下去,万一接下来又要跪来跪去,如何是好?”便不去理他问话,转而单刀直入问道:“沈老师,那凤字上吸了蛊毒黑气,要如何才能消解?”
沈忘荃道:“你说的黑气,是不是这个?”他身子轻轻一抬,四周变成黑雾沉沉的景象,那恶气环绕四周,几乎连沈忘荃浑白衣衫也全被遮蔽在里头。王樵虽然不明白这恶气是怎么回事,但一接近便知是自己手中那影散不去的黑色毒瘴,点了点头。
沈忘荃盘膝而坐,手指天地,道:“这还不容易么?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沉。犹夫水,澄之既久,而其浊者自沉,非执著坤脐而守之也……”他口中念诀,王樵顺着他话语所指依样凝思,果然只觉四下间渐渐开合,那混沌一团的黑气中的渣滓,逐渐沉淀下去。口中不觉也跟着念道:“何以自清?不清而清,心不清不足以明,意不净不足以定……”突然间长风万里,天朗气清,心中郁结荡然无存,仿佛肋下生双翼,腾云驾雾而起,越升越高,只觉得周遭暖洋洋的,虽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但他干脆也不与风强扛,只是忽上忽下,随波逐流,仍然是说不出的舒服。
突然听头顶上有人低声唤道:“三哥,三哥,你醒了没?……”耳畔陡然尖声利啸,破空而来,捞着自己腰间的手陡然一松,王樵只觉得身子一空,只觉得梦中翅膀陡然消失,便往下落。还未滑下三寸,那坚实手臂又望他腰间一捞,将他带回怀里,怪道:“生死关头,你还装睡!”
王樵才发觉自己坐在颠簸马背上,被喻余青抱在怀里,正沿着山路狂奔。恰才暗器破风而至,他不得不一霎间松手反接暗器打回,这才再搂住这位睡神仙,还不至于让他掉下马去。王樵朦朦胧胧,只觉得枕在心上人怀抱之中,嗅着他颈间气息,胸膛薄汗,天底下也没有比这更温暖快意之事,笑道:“我没装睡啊……怎么回事?我做了个怪梦,确确才醒。”
喻余青也仗着艺高人胆大,后面追赶人声全不放在眼里,道:“你还好罢?做什么梦了?”
王樵道:“梦见一位高人,死缠烂打,要教我武功。”
喻余青哧地笑道:“那可好了,学到没有?——你坐直些!”双手一放,又两边反捞了四对金钱镖,扬手打回。后头隐隐传来马嘶人呼。王樵控住马缰,道:“我学不成的。”喻余青道:“你不懒就成。至少学个自保,还是不难的。”
王樵靠在他怀中,喃喃道:“我要是不懒,又能自保,这等福分,可就享不到了。”
喻余青一怔斥他:“你瞎说什么!”却也没推开,任他仍然靠在怀里低低调笑。明明身处险境,对于二人而言,居然仿佛闲庭信步;刀光剑影,压根不值一哂,胜不过彼此依偎。
突然前面一阵长声马嘶,眼见跑在前面的文方寄和贝衍舟同乘的那匹马勒缰停步,面前道路上居然排开几个黑黝黝的人影,身形古怪,仿佛鬼魅,拦在路上。
喻余青暗暗叫苦:“糟糕!在前头也有伏兵。”
王樵问:“这伙人什么来路?干么像是一伙强人般追着我们?”
“不晓得,仿佛是冲着贝衍舟来的。他沉岛面世,当时又放走了那么多人,看见他容貌的仇家实在太多,活着怕是比死了麻烦。”
那几个拦路人弓背驼腰,形貌诡异;手持利刃,身背篓筐,在夜色之下闪闪发光。只这么迟得一刻,后面的人便已经追近。梅九先前被他们打落下车,于是夺来一匹马,从后袭赶追至,几人在马背上仍然交手不停。
那几个背筐怪人突然一齐桀桀出声道:“北派的各位好手,请撤手留步吧!过了这道坳口,便是万鬼界了。你们若是想和鬼蟾山放对,劝你们至少白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