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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贝衍舟道:“难道你此生之中,从不犯蠢?”

文方寄脸上一红,争辩道:“那也不是。但总不会按月发作,如此精准……”

贝衍舟一本正经,严肃道:“你好好想想,你上个月有没有犯过,这个月又有没有犯过,下个月还会不会犯?”

这倒霉的老实孩子还真认认真真抱头苦思去了,惹得小先生一阵莞尔,颇为抒怀,虽然自己把弇洲岛全岛沉入水中,自己当年打造的一整套趁手的制作工具全都不在了,眼下连柄顺手的矬子也没有,但好在贝衍舟是何许人也,于是摘了各人剑上无用的铅扣做了小锤,又把暗器中的丧门钉磨成铣刀,此时敲敲打打,造件小物来打发路上时光,也自得其乐。

原来几人商议定当,先上扮作商贾赶路,上鬼蟾山去一探究竟。鬼蟾山地处偏南,与此地跨省而属,离淳安数百里。贝衍舟要寻根治这胸口蛊毒的法门,自然也一并同行。王樵劝他不必抱恙涉险,他倒一笑道:“好坏我这条命也是你救下来的,就当多赚活了日子,如果不寻到这根源上头,到头来还是难逃那一日。上鬼蟾山去,你单刀赴会,也显不出英雄来。”文方寄倒是可以从此地回转归乡,但他好容易出门一趟,如今死里逃生,更舍不得便走,虽然打小“蟾山鬼”就是吓唬不听话小孩的传说,家里甚至都不许妇孺孩童闲嘴议论,但眼下在贝衍舟面前,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怕鬼”两个字来,当下也脖子一梗,道:“那我也去见见这位据说活过百岁的南派祖师,到底何等风光威名。”

几人怕被人察觉行踪,便雇了一辆大车,装作运货的商贾,严老四他们扮作车夫仆作,他们仨便藏在车里假装富绅女眷,虽然看不见沿路风景,但也闲得无人打搅。沿途经商道上,处处都有人在议论前日里湖上昙花一现的仙宫宝岛,灿烂生花,却转瞬即逝。有人说是龙宫,有人说是仙岛,就在路上争得面红耳赤。道旁不少人在贩卖从岛上盗来的奇珍异宝,基本都是不知哪年代攒下的赝品,趁着这个机会大肆兜售。本以为贝衍舟听见了会睹物思情,勾起伤心事,谁知他却笑嘻嘻地特别开心,时不时还要马车行慢些,自己扮作大户人家的夫人,假模假式地让自家的“仆人”去把街边的“宝货”拿进车里,给他看一看解闷。梅九知道他故意为难,是借机报复前些日子在岛上受他们使唤折磨的仇,好在做戏做全套,也恭恭敬敬地由他耍去,故意一口一个“我们家夫人”叫的爽快,也占他些便宜。

文方寄道:“他们兜售从你家里偷来的东西,胡乱编造当天的故事,你为什么不生气?”

贝衍舟笑笑道:“我那时候只道是自己必死无疑,我但凡一死,弇洲派便从此绝迹。我派主张避世桃源,不问对错,不辨正邪。世上很多人从来都没听过这个门派,我这般一闹,也算是在最后关头,在人眼底心底烙些印记下去,好教我这一派苦心孤诣的技法虽然难以流传下来,但也算没白白在世间走上一遭。如今听他们到处宣扬,讲得神乎其神,正遂了我的意,不是很好吗?他们把故事编得越是夸张,我越是喜欢。”他性喜显耀炫技,想来门派规矩中的“避世”二字,和他极其不合。

文方寄道:“你不会死的,樵大哥人很好,他一定会救你。日后你收些徒弟,重新开山立派,光耀门楣,也是一样的。”贝衍舟和他拌嘴道:“徒弟有什么好?开山立派又有什么好?我家的基业,毁在徒弟手上。你家宗族遭此大难,也是要靠什么绝学秘籍开山立派所埋下的祸根。如果从来就没有这些,也就没有后来这些倒霉祸事。嘿嘿,什么宗亲,什么师徒?还不如我造的那一群傀人来的真情至性,从不作伪。哪一日我要开宗立派,里里外外,从传功师父,到几代弟子,全部都是傀人。再吹起法螺,闹起大会出来,把武林上顶尖的好手都请过来,好好戏弄一番,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百年大派,文成武德。唔,不如设个彩头,就像你家的十二楼一样,让他们你争我夺,来抢一本秘籍,等他们打得奄奄一息,翻开秘籍,我也不骗他们,那时候拿到一本教他们如何制作如此精巧的傀人的图谱,也是天下无双的技法,很对得住他们了。”

要是换做往常,他这般不正心术、歹毒心思,自然是当得起一声“歪门邪道”,文方寄定然要大声斥责,但此时听来,却已然觉得不同;想他经年活在一群假人之中,只能和它们相伴说话,想必极为寂寞,又分外自责,拗抑之下,性情便变成这般古里古怪了。他知道来由,心中一软,当初那些正义言辞便出不了口,道:“你不想收徒弟,不想开山门,那也没什么。我以后时时陪着你, 你不寂寞了,那旁人的热闹,也就没什么好瞧。”

他却不知自己这几句切中肯綮,正击破了贝衍舟装饰在外头给别人看的模样。半晌微微一哂,道:“小孩子家的胡话。你又能陪我到什么时候?莫说你日后自己不娶妻生子……哪怕被你家里人看见和我搅混在一起,也要罚你杖重。日后你长成堂堂君子,就凭曾经交过这样的朋友,江湖上人便要瞧你不起。”

文方寄听他说到娶妻生子,脸上一红,但也忍不住往这方面想去。他情窦初开,根本不明白这几者之间的关系,娶妻生子仿佛是天经地义,周围除了和尚道士,哪个男子不娶?但如今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不好,远远没有和贝衍舟一起来得紧要,但却又不明白道理何在,一时间怔怔没接上话。贝衍舟看他踯躅不语,叹了一声,也不在说话,转头细去磨手上的功夫。文方寄见他面沉如水,之前轻快调笑的说话神态全不见了,心想自己刚才不答话定然惹恼了他,连忙说道:“我就算将来娶妻生子,也还会常常陪你的。”

贝衍舟却不再理他,转头对一直被他俩冷落一旁当做空气的王樵笑道:“樵老弟,你看这个做得还合式么?”他嘴上和文方寄聊天,手上却没有停手,这片刻功夫,居然将那锭金子打磨成了一面既薄且轻又足够坚韧的面具。也的确是他心思缜密,头脑更极其聪慧,今日见王樵手里偷摸摸捏着那先前破了又补过的狐脸面具,被水浸湿后再晒干早变了形;而昨日戴面具那人又不见踪影,王樵又成日里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头早有了计较。他本就是做傀人的行家,这时候不过是略施小计,雕得脸型宽窄高低无一不合,便有几分似喻余青原先的模样,可凡戴面具的人一般都忌讳太像本尊,因此他在眉眼之上,照着原先的狐儿脸面具,多加了几分狐仙般的邪气,看上去便有些出尘脱俗的妖惑之感。

王樵看得呆了,这才佩服贝衍舟身为“弇洲先生”的玲珑心思和聪慧本领,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好。贝衍舟笑道:“这点雕虫小技也没什么,小事一桩罢了;只因那位仁兄也是救我命的恩人,可却似乎和我有些误会,好像总瞧我不太顺眼。我做这些花头巧匠出来,托你的面子送去,还望能释嫌一二。”

王樵尴尬一笑,他当然知道喻余青为什么瞧贝衍舟不顺眼,还不是因为他要替贝衍舟疗伤,又答应梅九他们上鬼蟾山救人,按喻余青的想法,他们泥菩萨过江正是自身难保,更何况那凤字吸收了贝衍舟身上的蛊毒毒性,似乎盘桓在他掌心不走;他自己没有武功,更不会祛毒使蛊的法门,他越是救人,这毒性岂不是越深入自身?如今虽然王樵说是没事,可待他人救得多了,这毒性难道不会反噬?

但喻余青知道但凡三少爷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从来拿定主意便说一不二;他阻不住王樵,更兼昨夜二人旖旎情景,今日里见面便尤为尴尬,他把面具给了王樵,更无意以如今的脸孔于众人相见,因此今天数人买置打点上路,他居然自早至晚从未露面。王樵心知他必然就在左近,却迟迟见面不得,虽无紧要,却也如思渴水,因此露出一番傻里傻气的傻相出来。

如此一路行来,沿途居然没遇到阻拦。只是过得数日,贝衍舟身上的毒蛊又将发作。王樵单凭自己是没法运气行功的,但心想若要喻余青相助,他定然又会生气迁怒,还不如不叫他知晓,于是便拜托梅九援手。梅九刚才答应,便听车外格地一声,那蒙面人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外面,冷冷说道:“送佛送到西,还是我来吧!”

王樵这一下喜上眉梢,跳起来三两步便蹦下车去,叫道:“你来啦!”文方寄原本有些气恼那蒙面人仗着自己内功深厚便如此拿腔作调,推三阻四,不是英雄气色,又觉得他行事外貌必然是修炼极其阴毒的邪教功法导致,心里就很有些不以为然;此时见王樵欢喜无限,和他亲亲热热,远胜旁人,免不得大皱其眉。贝衍舟却不以为意,一把扯住文方寄,将那副面具递给他示意道:“那日文小哥为了护我,失手之下,不慎把先生的面具割破。我受樵老弟吩咐,重新替先生打了一副薄金面具,聊作诊资。”文方寄无奈,只得拿了面具下车,恭恭敬敬递过去道:“多谢先生不计前嫌,施以援手!”

喻余青此时以黑纱覆面,他本不欲领情,更兼为人喜玉不喜金,原本是最厌恶如此招摇的色泽品相,但看到王樵一脸恳请渴望的模样,不忍心拂了他的好心情,便接了过来戴上。刚一上脸,心里也不得不暗暗佩服贝衍舟察人观色的本领当真一流,这面具尺寸高低分毫不爽,口唇鼻处更设计得便宜呼吸,因为高手过招之间,脸上敷物本就是大忌,若是呼吸有窒,真气流转便容易接续不上。面具下半截居然还可以拆卸下来,想来是方便他饮水进食。此时车行之中,颠簸晃动,极难手稳;更无法铸模,全凭印象打磨而成,但这面具不仅薄细均匀,并且极为坚韧,当真可谓是神乎其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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