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康帝大发雷霆,亲派长安指挥卫军士出动搜捕。除去长安人士,贡生中十之六七均是从天下各地而来,暂居于大小客栈中。数队人马分散于街头巷尾,手持兵刃闯进多家客栈,四百学子零零散散被带入大理寺与刑部大牢看管。
或宽阔或狭窄的街巷内人仰马翻,策马提刀的兵士随处可见。有昂首喊冤的当场被打晕,刺藤编的麻绳捆了扔进囚笼里。更甚者则挨了魁梧兵卒的拳脚,嘴角溢血。杀鸡儆猴向来是有用的,鲜血叫学子们敢怒不敢言,一车接一车的贡生被运送至牢中。
路边街铺纷纷关门闭户,天家发怒,百姓遭殃,多看一眼皆是罪过。
陆潇透过窗格往外看时心惊不已,他刻意避开大路,小巷间方能看见如此场面,长安街那几间大客栈恐怕更是哭号连连。他这边刚垂下帘幕,殊不知下一刻就被当作出逃学子拦住了。
赶巧今日出府备的是辆小马车,并非为人熟知的那辆挂着齐字木牌的马车。
陆潇未下马车,隔着几丈的距离说道:“阁下抓错人了。”
领头一名身型悍壮如铁塔的男子嗤笑道:“我奉的是陛下之命捉拿贼人,你这弱书生还敢雇马车逃跑,这是生怕旁人看不出来吗!”
车夫道:“这位官爷您误会了,小的是御史台齐大人府上的,马车里头的是……”
一阵拳风呼啸而过,粗壮男子不由分说,一拳往车夫身前袭去,冷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想借齐大人的威风是吧,官爷我见过齐大人,不长这样!”
陆潇登时一纵而下,面无表情地将车夫掩于身后,抬眼直视这男子,冷静道:“我姓陆,陆潇,与你们葛指挥使有几面之缘,劳烦阁下请葛指挥使出来一见。”
指挥卫驻守北郊,葛仲奚倒是时常进宫,陆潇与他见过面是如假包换的。近年这些靠拳脚吃饭的兵卒进城次数屈指可数,陆潇原先官职不高,后多侍奉禁中,低阶武将不识文官也是常有的事。
只可惜陆潇不知葛仲奚被允康帝派去了寻人,更不知葛仲奚现下已落得任人鱼肉的境地。
“还敢借葛大人的势头?你这书生知道的倒挺多,可惜了,葛大人哪有功夫来听你胡说八道!”
悍壮男子说着便用粗糙大手扣住了陆潇肩胛,另一只手扯过麻绳,利落地往陆潇身上捆。
陆潇手腕一转,反手往大汉腰间一撞,大汉猝不及防,脚步间踉跄往后退了两步。他没料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会有反击之力,一脸阴狠地唤几名同伴过来,眉宇间均是要陆潇好看的暴戾之意。
一个他勉勉强强能打过,几个一起那是全然没有胜算的。但陆潇丝毫不怵,若是这几人是非不分地伤了他,无论将他押送至刑部亦或是大理寺,吃亏的都不会是他。
然而这几人似乎失去伤他的机会了。
风中远远传来一声呵斥,似乎是这几人的上级策马而来,那几个健硕的兵卒顿时停下了手上动作。
陆潇看不清马上身影,随着人马越来越近,隐隐绰绰的轮廓渐渐凝成了实体。
作者有话要说: 陆潇:急需一副隐形
第55章
银甲之下,马背之上的长安卫副指挥隔着不到一丈的距离,露出了全脸,对上了陆潇生生滞住的双眸。
陆雪痕扬起一鞭落在平地,眸光转向另一处:“蠢货!这是侍奉禁中的陆侍中郎!”
侍奉禁中四字一出,那悍壮男子立即软了半边身子,低声下气道:“是小人有眼不识陆大人,请陆大人责罚小人。”
陆潇隐隐察觉到下唇里的血腥气,食指掐着掌心,启唇道:“不必了。”
他扭头唤车夫过来,车夫已然看傻了眼,听见陆潇说话时还没反应过来。
“公子,你说让我打他一拳?”
陆潇点了点头。
那兵士不敢置信地往后看了一眼,似是在说一个家奴凭什么打我?
车夫是个老实人,犹豫着迟迟不敢出拳。陆潇一直沉默不语,等着他下决定。
“何必如此麻烦,既然陆大人心慈手软,那就交予在下吧。”陆雪痕开口打破沉默,不等陆潇制止,两指粗的鞭子就抽到了那领头兵士的身上。
只听他怪叫一声:“副指挥使!”
陆雪痕收起长鞭,仿佛方才下狠手的另有其人,冷声道:“还不快去别处客栈搜查!”
或是服从压过了不甘,几人利索地上马离去。陆潇余光再也看不见巷头有人经过,缓慢而艰难地掀开双唇:“哥,你是什么时候变成了陆……指挥使。”
陆雪痕偏头望着他,眼里是难以言明的情绪,轻声道:“潇儿,那你又是何时成为了陆侍中呢。”
路旁树木染着绿意,垂柳早已过了吐芽的时节,陆潇却隐约察觉轻飘飘的柳絮落入了他的喉咙里,黏黏糊糊,叫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陆雪痕,那时在云州,你为何要走?”
不知是什么在支撑着他问出口,陆潇偶尔也会没大没小的唤他陆雪痕,可他二人都心知肚明,此刻的直呼其名代表着什么。
“潇儿,”陆雪痕自始至终不曾下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的小情郎,什么都没同你说吗?”
说罢,陆雪痕并未多看他一眼,一夹马腹,消失在了巷口尽头。
逢魔时刻,斜阳西沉。
陆潇肩上隐隐作痛,与头痛连成一线,他按着太阳穴道:“没事了,走吧。”
他低着头直奔房里去,昏昏沉沉地斜倚着软榻,浑然不知房门何时悄悄地推开了半扇。温热的身体从后头环着他,纤长的手指温柔地按压着耳上一寸。
陆潇迷迷糊糊翻过了身子,安心地往怀里缩了缩,闭着眼睛问道:“你怎么来了?”
齐见思轻轻扶着他的腰,悄然攥住赤色衣襟,往下一拉,露出肩胛处微微发红的肌肤。
“老陈还真是什么都同你说,”陆潇懒洋洋地睁开眼,按住他的手,“已经不疼了。”
齐见思看了他一眼,微凉的指尖覆在那片红痕上来回摩挲,诡异的酥麻感刺激地陆潇往后躲了躲,却被齐见思捏着手腕拽了回来。
两人相顾无言,陆潇显然是在外头受了委屈,依着他的性子,一进府就得同齐见思夸大其词地抱怨,而不是窝在房里默不作声。掀开衣襟一瞧,倒也没伤着筋骨,犹是如此,看在眼里仍是叫齐见思心中不悦。
院中雀鸟唧唧喳喳,陆潇的头痛一时半会儿没缓过劲来,勉强笑了笑,说道:“知予,我今日见到了一个人。”
齐见思配合道:“是谁?”
“你告诉我,”陆潇埋首于他胸口,言语间不自觉沾染了一丝委屈,“你是不是已经见过他了?”
齐见思虚虚环着他的手臂僵了僵,下意识收紧了怀抱,咬牙道:“是。”
陆潇忽然抬头,一口咬在了细瘦的锁骨上,落了个深深的印子,绞着眉头道:“是你告假那日?”
“是。”
陆潇闷不作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低声道:“齐知予,你要对我说实话。”
“……”
齐见思进退维谷,心里没底,僵着一张脸接受陆潇的审视。
陆雪痕有意无意透露出浓厚的恨意,实则是在极力隐藏更深的秘辛。他不愿叫陆潇知晓,既怕他不信,又怕他信了会伤心。
半晌,齐见思这边终于有了动静。
“你记不记得云州遇刺那夜,你反复向我问询刺客模样,我虽不曾看见他的样貌,但那一声冷笑却始终记在心中。”
“我同陆雪痕来往极少,不曾说过几句话,上月无意在翰林院附近见着了人,我……绝无可能听错。”
齐见思将他蜷缩的手指覆于掌心,继而撕裂了最后一层屏障:“……我假意不曾发觉,他却亲口承认了。”
“不可能……他与你素未谋面,为何要害你……”陆潇拼了命地摇头,从喉中断断续续吐出这一句话。
齐见思心中抽痛,毅然道:“他直言与我父亲有旧仇,我这些时日一直在御史台翻找文书,排除我父参过审过的案子。朝中此前并无陆姓官员,陆雪痕这个名字也极有可能并非真名。”
陆雪痕、苏文,落霞镇。
陆潇仿佛抓住了些什么,猛然道:“苏文,你知不知道苏文是谁?”
街巷中满是盔甲不离身的兵卒,今日殿试一事早已传开,齐见思听到苏文二字并不惊讶,实话实说道:“我不知道。”
人生寥寥几十载,与陆雪痕一同度过的十几年仿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年前不辞而别,一年后重逢之时却对他身边人事了若指掌,名姓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一向随遇而安的人偏要他离开长安,适时告老还乡的云州知州,布条上鲜血写就的齐字,
谢慎言言辞凿凿与陆雪痕是旧识,籍贯在落霞镇的苏文……
答案近在咫尺,无数枚碎片黏合在一起,陆潇头痛欲裂,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识。存在于他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举剑自刎的男人。
齐见思瞳孔骤缩,抑制不住高声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