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康帝笑了笑,叫乌追王快快起身,道:“格镧,这哪里是什么不情之请。洛萨身份尊贵,朕自是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的。”
至于乌追王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允康帝并不在意。
万一他一心想叫女儿嫁进太子府上,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允康帝绝不会同意,叫异族人成为谢慎行的宫妃。
他将话说的含含糊糊:“朕看着洛萨天真可爱,若是能同朕的孩子结亲也是好的,朕膝下子嗣不多,可惜有一个已经成亲了。”
乌追王不敢抬首,闷头表忠心道:“洛萨天资愚钝,怎能与太子相配,陛下真是折杀小女了。”
倒是知情识趣,但乌追王显然是话只说了半截,允康帝不做声,等着他的后半段。
“陛下宽厚待人,臣下不敢隐瞒陛下。实则是臣下一行人路遇山匪,幸而遇着了大殿下,方能留下一条小命,得见天颜。洛萨自从见过大殿下后,就……”
乌追王道:“臣下途中听闻了太子殿下成亲的盛况,陛下言只有一个成亲了,那想必大殿下现今尚未娶亲。”
朝中一片哗然。
无人去听乌追王后又说了些什么,众臣脑中唯有三个字——
大殿下。
允康帝瞳孔微颤,几乎快握不住手中珠串。一名老臣颤颤巍巍地向前两步,代替众人问出了心中疑问:“不知王爷是在何处见着了大殿下?”
满殿喧哗入耳,乌追王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仍是答道:“是在途经衡州时。”
衡州,距弋阳最近之地。
允康帝险些捏碎珠串,硬生生挤出笑容来,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中。
“那就没错了,言儿一直在宫中将养着身子,这两年方才好些,前段时间求朕叫他外出历练历练,朕心疼他二十余年未曾出过宫,便同意了。不曾想言儿这头一回一远行,还做了件好事。”
大殿下的事,在长安城里是一等的禁事。
允康帝对外宣称将谢慎言养在宫中,朝廷内外众说纷纭,大多数人一直默认谢慎言早已身死。
如今允康帝亲口承认他尚在人世,殿上诸人无异于烧开的沸水,顿时蒸腾起来。
谢慎言这个大活人就在这儿,并且被旁人看见了。若是寻常人,一抹脖子封口了事便可作罢,允康帝总不能一剑刺死乌追王。
在这朝堂之上,数百大臣见证着,他封不住这么多人的嘴!
他不得不承认谢慎言的存在。
乌追王同王女洛萨先回了驻宫休息,允康帝只说待谢慎言回后再议。
无人记得今日殿上之事是如何收场的,二月廿三的夜里,万家灯火齐齐照亮了长安夜空,无论信或不信,殿上诸人皆在翘首以盼,谢慎言究竟何时回朝。
第49章
冬月出逃,二月入世。
陆潇是为数不多知晓谢慎言离开皇宫的人之一,他猜到这位皇子出现之日,必是宫廷大乱之时,却也没想到是这样惨烈的出场。
允康帝必定是不愿承认这个儿子的存在,甚至是有些忌惮,当日才会怒急攻心。乌追王顶着个王爷的尊称,从远方赶来朝觐,在长安方圆十里内都是不能出岔子的。
衡州离长安尚有一段距离,允康帝鞭长莫及,更何况那段时间他尚在病中,如何会管衡州境内骤然出现又迅速消弭的一窝山匪。
当年温后一门之事本就是迷雾重重,再加上允康帝有意遮掩,乌追王远在天边更是知之甚少。
透露身份,博得王女芳心,乌追王必然会在朝中提起此事。
此中最缜密的是那位大殿下算准了允康帝死要面子的脾性,绝不可能叫二十多年前的事重新翻出来,更不会让远道而来之客看了大周朝的笑话。
无论如何,允康帝都会捏造谎言,替谢慎言打好圆场。
如此一来,他便是风风光光地归来。毕竟当年是允康帝为了名声留下了这个长子,又当着众臣的面完整了谎言,允康帝不会自打巴掌的。
厉害,实在是厉害。
陆潇歪在齐见思房里的床榻上,前一刻还在抱怨着木板太硬,忽地想起了允康帝曾说过的话。
“朕心中自有人选。”
“……朕膝下子嗣不多,可惜有一个已经成亲了。”
言下之意,还有尚未成亲的。
允康帝说的总不可能是谢慎言!
那还能是谁……?
陆潇好像要从一团疑云中找到了答案,他猛然坐起,喃喃道:“为什么?”
允康帝知晓一切,却不责罚他,更是亲自为他处理了逾矩的谢慎守。虽说兴许让谢慎守迎娶王女是早就定下的,但允康帝亦是让他承下了这份情,甚至是在明目张胆地同他说,朕都知道,但这并没有什么。
齐见思坐在一旁处理御史台堆积的文书,从一堆书卷中抬起头,正欲问他又在想些什么,却看见了陆潇失神的面容。
陆潇实在是不吐不快,叽里呱啦地同他说了种种迹象。
齐见思沉默一瞬:“陛下是在向你道谢。”
“道谢?谢我什么?”陆潇吓了一跳。
“因为齐家不会同朝中任何权贵结亲了。”齐见思伸手揉了揉他的耳朵,释然地说道。
他说得很直白,直白到陆潇哑口无言,垂头丧气地扭过了脸。
齐见思拉起他的手,低低地开口道:“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不许胡思乱想,我……
只娶你一个。”
自此之后,陆潇见着允康帝的心情颇为复杂。偏偏允康帝还时常召他入宫,陆潇在一旁伺候汤药的次数都快赶上小慧子了。
谢慎言一天不出现,允康帝的脸色只会比前一日更差。
直至三月初十,整整过去了十五日,谢慎言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了宫门口。
允康帝满腔怒意,抬手打翻了汤碗,陆潇连忙退下,唤小太监来收拾干净。
他自觉地打算回避:“陛下,臣先回府了。”
允康帝面上山雨欲来,无力道:“你去罢。”
陆潇没由来地想对这位大殿下敬而远之,他算是允康帝提拔的人,闭着眼睛都知道大殿下对他不会有好脸色,就凭这位的本事,他还是离得远些吧。
天不遂人愿,事不顺人心。陆潇抬腿还没走两步,便与一行人正面相撞。
允康帝将小慧子派去接人,其中重视可见一斑。小慧子身侧立着个容色苍白的人,陆潇原以为齐见思已是他见过的男子中最白的,眼前此人浑身上下被衣裳罩住,三月天仍披着斗篷,露出的一张脸上泛着病态的白。
小慧子偕同身后的小太监向他行礼:“见过陆大人。”
陆潇扯出了一个堪称友好的笑容,望向面前二十来岁的男子:“见过殿下。”
宛如毒蛇的眼神一直在追随着他,陆潇想不看到都难。谢慎言对他勾起了嘴角,从喉间漏出几个破碎的笑音,叫人不寒而栗。
允康帝驱散了殿内伺候着的所有人。
尽管同在这皇宫里,他已经六七年没有见过谢慎言了。他本就不愿看见这个儿子,上一次去见他,是受噩梦缠身,半夜惊醒,恍惚间想起谢慎言已经二十岁了,方才破例踏入了那座破败的宫殿。
谢慎言还是不会说话。
林平生暗地里为他施了无数次针,却在刚有了起色时被允康帝撞破了。那年谢慎言大约是十一岁,自此永永远远地开不了口了。没了为他诊治的太医,谢慎言不仅是个哑儿,允康帝那日见着他时,甚至觉得谢慎言是个痴傻之人。
呆坐在庭院里,低头看着杂草,伺候他的宫女绿腰不厌其烦地说了好几遍,才叫他抬起头来,看一看站在面前的允康帝。
从那之后,允康帝再也没有去见过谢慎言。
然而在得知谢慎言出逃的那一刻,允康帝心中万念丛生,其中有一念叫做——
果然如此。
他一边愤怒并惧怕着,又有一种本该如此的解脱感。
谢慎言并未束冠,只用一根深蓝的发带束住了发丝,出现在允康帝面前时,宛如越过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从一个四岁稚童,长成了深不可测的青年。
允康帝自嘲地笑了笑,说了句最没有意义的话:“你不是哑儿。”
他当然不是,若是痴哑之人,如何能制定得如此周详,如何能同乌追王说出自己的身份,仅仅是依靠笔墨吗?
谢慎言也笑了一下:“曾经是。”
蛰伏多年的青年,一朝一夕沉重地从深宫走到了众人面前。
允康帝将几处宫门的守卫全数换掉,曾与冷宫有过接触的宫人皆被一刀抹了脖子。每每上朝,见着大殿上分立的各部官员,每一个都像是谢慎言的帮手。
宁国公耗费大批人马也未曾找到谢慎言藏身之处,眼睁睁看着他在朝中横空出世,在府中气得整日整日没胃口吃饭。
不光如此,允康帝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月间传唤了宁国公好几次,话里话外数落他这个国舅没本事,这点事都办不好。
宁国公忍辱负重地全盘接受了他的叱骂,心中怒火更甚。
当初是谁犹犹豫豫留下了这条命,如今看不住人,叫狼崽子从笼中逃出来了,现在倒怪起旁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