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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秋高气爽,年老的门房正靠在门后,枕着浓重的秋意打瞌睡,文家大门突然响起规矩矜持的沉沉响声。
门房一个激灵,瞌睡烟消云散,手脚麻利的开了门缝看了一眼,入目是精巧的马车,健硕的棕马,马车周围站着统一青服的侍卫,那些侍卫个个人高马大,站的笔直。
南朝商人地位低下,只能用最低等最简陋的马车,虽然江南不像皇城脚下那么严格,也不敢用这么华丽的棚盖,寻常人家又用不起,来人身份想必不会低。
门房眼里闪过精光,立刻打开大敞宅门。
“这位老爷,您找谁?”
门前站着身着黑服的男子,样子与下面那些人差不多,气势感觉更威严些。
然而,这人开口,却是温和有礼的:“这位老人家,我是上京林家的侍卫,奉家主之命,接表少爷表小姐回去侍奉老祖宗,能请老人家通禀一二否?”
门房守了这么多年的门,还没被人这般礼遇过,加上人是上京来的,不敢怠慢,连忙将人请进了前厅,自己则小跑着去通报,心里不停念叨着,这上京的人就是不一样,连侍卫也这般好教养。
然而这一声通传,却让三房乍惊。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上京林家?”衣着富贵的妇人瞪大了眼睛,手指紧捏着帕子,看似慌乱的很。
“是,三夫人,来人是这般说的,小的不敢混说”,门房连道。
这事一般来说是要前院的人招待的,奈何大老爷出了远门,走了好些天了;三老爷又是个常年不着家的,现在三夫人掌着中馈,也合该三夫人做主。
张氏站起来焦急的走了两步,很快镇定下来,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门房老老实实的退下了。
“柳儿”,张氏叫道。
“夫人”,一个面若桃花的姑娘上前一步应道。
“你去请二少爷去前厅,在旁伺候着,切莫出了差池”,张氏看了她一眼,眼中之意,甚是明了。
“是,夫人”,柳儿会意,快步退了出去。
若是林家来人,张氏倒可以去招待一番,但来的是侍卫,她出去就不合规矩了。
张氏想了一会儿,还是招手道:“絮儿,你去请大少爷,三少爷去前厅。”
“是,夫人”,绿衫的小丫鬟步履匆匆的走了。
张氏缓缓坐下,抿了口茶问身边的嬷嬷:“二房这几天可有动静?”
“夫人,不曾,二少爷日日带着六小姐和小少爷抄写《孝经》,不过翠荷说王嬷嬷最近倒是侍候的久些”,齐嬷嬷连道。
“王嬷嬷?那小崽子还能折腾出花来?可听到些什么?”张氏不屑,
“不曾”,齐嬷嬷忙低头。
“没用的东西”,张氏唾骂了一声,不过很快缓和过来:“不急,等二少爷...她一个低贱的下人,能顶什么用?”在她看来,二房已经形同虚设,当时想收拢王嬷嬷为自己所用,没想到竟然被拒绝了,反而被老东西明里暗里嘲讽了半天,想来就生气,口头也把不住骂了起来。
齐嬷嬷闻言眸子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眼下岂是一个嬷嬷的事,若林家把二房几个孩子都接走了,即便二少爷中毒已深,按上京的济济人才,治好也不是不可能的,甚至还会惹林家恼怒。
三夫人自从接管了中馈,脑子是越发的糊涂了。
齐嬷嬷是老夫人的身边人,老夫人疼爱三老爷,走时便把她留给了三房,她平日里看着三夫人的动作也不便劝说,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侍候了老夫人一辈子,自认对三房也算尽心尽力,但对三夫人来说,怕不还是个低贱的下人。
也罢,她年纪也大了,等过一阵,她还是找个由头出府,回家逗弄孙子的舒坦。
另一边,文殊听到柳儿的通传,情不自禁呲了呲牙,阴险的笑了,柳儿素来胆子小,奉三夫人之命,不得已害怕又好奇的盯着他。
不过文殊很快调整过来,温文尔雅的拱手笑道:“有劳柳儿姑娘带路。”
三少爷读过书,和其他少爷不大一样,最近似乎比以前俊俏了些,柳儿忍不住琢磨,悄悄红了脸。
文殊到前厅的时候大少爷文仲和三少爷文瑜已经到了,正在和“林家侍卫”攀谈,只不过那侍卫有点傲,不怎么搭理人,大少爷文仲哪里受过这种待遇,脸上俨然怒气腾腾。
而“林家侍卫”见到施施然进门的文殊,立刻和颜悦色的迎了上去。
文仲更是怒火中烧,连嘴上把门的都管不住,斥了一句“不知好歹”,便拂袖而去,徒留文瑜两面尴尬。
文殊心里乐呵起来,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他前几天让知书偷偷打听了大伯的行程,知道大伯这几天要去淮安一趟,从江南到淮安,需得四五天的行程,眼下他大伯大概刚办完自己的事。
等林家来人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估计也在回城的路上,完全没有条件去试探林家之意。
他的好大哥是个猪脑子,不怕他生事,倒是文瑜。
文瑜跟着文奇久了,他还怕文瑜对林家有几分熟悉,糊弄倒也能糊弄过去,但就怕意外。不过眼下看来,文奇应该没让文瑜接触过林家。
今儿是个好天气,暖风徐徐,吹的人身心都舒坦,庭院里扫落叶的奴仆为匆忙来往的丫鬟小厮让了几次路。
张氏抚着茶盏笑道:“这二房的人还高兴得很,且看着吧,等到了上京,怕还不如在江南舒坦呢。”
南朝商户身份低下,农户都不愿与商户通婚,林氏也不过是个没名没份的外室女,商户之子去了官老爷家,能有个好日子?
估计还没等他们长了见识,就又得回来奔丧了罢?
张氏想着,乐呵呵的笑了起来,看似幸灾乐祸,却也免不了沾了点酸味。
那是上京啊,整个南朝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可是那里却对商户有繁多的禁条,是商户心之所向之地,却也是噩梦重重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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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殊和侍卫的谈话没有避开任何人,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文家,包括文家周遭的邻居。大家都知道小小姐和小少爷明日就要去上京了,二少爷正在给他们整理东西。
金黄的秋意在忙碌的一天中散去,当夜文殊踏踏实实的睡了个好觉。
次日一早,丫鬟刚起床,厨房里刚冒起白烟,文殊已经带着文翀和文棠出了房门。
文棠还迷迷糊糊的,文翀有些紧张的抓着文殊的手。
文殊看着两个小娃娃,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哥哥?”文翀疑惑的仰头。
“放心,哥哥会一直陪着你们的”,文殊低头看着两个小东西,这两个是他的血亲,文棠就像是这个世界给他的补偿,他会护着她像护着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文翀就不用他操心了,小家伙以后会长成风华绝代的探花郎......
“嗯?等会儿”,文殊想着,猛地回头看了一眼。
文棠迷蒙的跟着他往回看。
“你们先跟着知书哥哥出去,我回去拿个东西”,后面一句是跟知书说的。
知书颔首领命:“是,少爷。”
“哥哥说话不算话”,文棠瘪了瘪嘴,竟是清醒了。这几日兄妹呆的时间久了,小姑娘胆子稍微大了一点,一听文殊要回去,心里一慌自然开始撒娇。
文殊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没有,哥哥等会儿就来,你们先去等哥哥好不好?”
文翀懂事拉着文棠点了点头:“我们等哥哥。”
知书带着两个一步三回头的小家伙走了。
文殊看着两个惶恐茫然的小娃娃,终于感觉到一种牵挂,与最初的责任不同,是一种真切的,牵扯心肺的感情,大概是血浓于水的缘故。
庭院里眨眼间便热闹起来,文殊匆匆往前走去,这里很静谧,当然,谁敢在祠堂喧哗?
来自对老祖宗的天然敬畏,文殊自然而然的放轻了脚步,却不料,里面竟然有人。
“二哥”,文瑜也很吃惊。
“你怎么在这?”,文殊有些头疼。
“我...”文瑜又说不出话了,他仿佛活的总是很痛苦,总是在挣扎。
文殊没理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黑布,要把文奇和林氏的牌位包起来。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文瑜瞪着眼睛看他,上前一步半伸着手,想拦不敢拦的样子。
文殊手脚麻利的把牌位包严实了,正欲出去,突然晃了一下。来的时候走的快了些,现在竟感觉有点虚软,文瑜连忙上前扶着他。
“多谢”,文殊稳了稳神。
“二哥这是做什么”,文瑜问。
文殊看着他道:“这事你只当不知道就对了”,说完推开了他,走到门前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文瑜。
文瑜小他一岁,又被文奇刻意养的懵懂无知,面上还稚嫩的紧,但再如何只能,都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了。
古代十五岁的男孩好像都可以成亲了。
“你还小,以亲疏论人事也正常”,文殊突然道,“但也该有担当,世事难两全,若是懦弱到不明正义,不辨是非,不懂对错...无是非之心,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