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算了算,这恐怕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丞相的容貌,他有着那么漂亮的鼻梁,偃月惊鸿,看上一眼就相当惊艳。
丞相看起来相当年轻,应当与自己不相上下。将军暗想。
“客气客气。”丞相连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放下匙子,站起身来与将军对话。
“相爷,这酒是济南的趵突泉。”将军举起手中的酒杯。
“难得一品,三生有幸。”丞相谈吐含笑,眉目似春。
将军忽然想起丞相来自泸州,于是说:“相爷来自泸州,想必对酒很有造诣。”
“不敢当不敢当,若是将军喜欢,回头给给将军送几坛泸州老窖来。”丞相说完,抬袖举杯,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将军虽出身行伍,常年习武,但谈吐也有书生的气质。将军在宴席上说话温温的,带着北方旷野的味道,丞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丞相的身量和将军一般高,将军束着紫冠,丞相戴着爵牟,他们都有不凡的气度。
将军的眉眼有济南翁氏世家大族的遗风,看得出从祖上流传下来的坚毅和宁静,像兵临城下,六军不发。眉峰像山峦,眉尾像飞燕,让人联想到草原的天际,浮云雪山。
丞相看到将军同样穿着绯袍,补子上绣着雄狮,腰间扎着金玉腰带,罗衫迎春风,麒麟腰带红。
的确是个美男子,丞相心里想,来日他们并排站在朝堂上,巍巍如明光。
国家少年多英才,皇帝还未弱冠,丞相是殿试的状元,新上任的将军战功赫赫,司礼监的掌印貌美才高。
丞相去看堂上堂下来往的宾客,他们有的是尚书,有的是侍郎,官服的补子上,孔雀和雉鸡相得益彰。
老将军的丧事让大家都不敢高声言语,但那些交织的身影看得出一个盛世该有的繁华,像星星,从碧落下降到人间。
歌舞过后,陆续有人辞别回家,那时已经是月亮升起之后,树影婆娑。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将军府上点起蜡烛,月光照亮天井。
将军像早晨一样站在门前送客,披了一件鹤氅,管家提着晃悠悠的灯笼,谈笑相送。
当将军府的门前只剩下丞相的马车,丞相依旧不见身影。将军对车夫拱手,说回头去找,管家去了后院,将军去了前庭。
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军府的厨房里依旧烟雾缭绕,远远地,闻到一股酒酿的香气。
将军想去问问怎么回事,却见灶间一位厨娘正往一盘凉糕中间点上酒糟,丞相站在沸腾的锅炉前,眯着眼睛看锅里粘稠的米浆
“将爷?”丞相先说。
将军朝丞相揖手,说:“敝府厨房简陋,恐辱了相爷脸面。”
丞相喝了一口酒,将军这才看到丞相怀里抱着一罐趵突泉。
丞相说:“将军府里厨子手艺很巧,于是想来学学做凉糕的手法。下回,叫我府里的人登门请教。”
丞相今天酒喝得有点多,说话里都带着醺醺的酒气,将军一听就听出来了。将军自诩千杯不醉,在军队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常有的事,故将军海量。
在厨房里等着凉糕做好估计只是他喝醉之后突发奇想,将军不想拂了丞相脸面,只是把丞相请了出来。厨房里闷热难当,外头却依旧春风微凉。
丞相不说话,只是坐在天井的石桌上喝酒,偶尔抬头看天上的明月。
将军说:“相爷您要不先回府,凉糕最好了明日再送来。”
丞相说:“不行,我想亲自提着它回家。”
丞相说的不知是哪个家,是帝都东头的丞相府,还是泸州晏氏的厅堂。
将军没法了,于是坐下来与丞相对酌。丞相到后来就趴在桌子上睡觉,绯红的官服灼灼似桃花。
凉糕很难做,要熬好几个钟头,将军昏昏欲睡。
管家把做好的凉糕装在瓷盘里,拿食盒端住了,提来给将军过目。
将军草草看了一眼,他并不是很在意糕点做得怎么样,将军今天很累,只想早点睡觉。
丞相睡下去就没有醒来,将军暗自嘲笑他酒量不行还使劲喝,二话不说背起丞相就往外头走。
将军把丞相安稳地放进马车里,把食盒放在他旁边,他怕下人们照顾不周,特意嘱咐驾车慢一点。
车夫弯着腰说:“多谢将爷,将爷洪福齐天。”
将军挥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拢着鹤氅站在灯笼下,目送马车驶进浓浓的黑暗中。
将军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总算送走了这尊大佛,可以就寝了。
☆、知己
丞相第二天醒过来都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在自家的床上的,他睡到日上三竿,那天不是该上朝的日子,是丞相难得的休息日。
他躺在宽大的床榻上,拿手枕着头,独自看窗外的蓝天。
这是个好日子,该出去走走。丞相心里想,但他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动,公务太累,丞相实在不想动。
眼看要到中午,丞相这才想起来昨天要将军府的厨娘做了三盘凉糕,他惊坐而起,这个天气,凉糕放在外面都要放坏了。下面那帮仆役,到底知不道凉糕要冰镇?那个管家看起来就相当不靠谱!
丞相匆匆穿戴整齐,就在他侧着身子照自己的后背时,屏风外婢女进来布早膳。
丞相快步走出去,白瓷盘子上乘着晶莹的凉糕,顶上淋着浓稠的红糖,还洒了风干的玫瑰花,旁边点缀着酒酿。
丞相伸手去摸摸盘子,发现带着冰凉的寒意,他这才放下心。丞相的心情莫名变得舒畅起来,昨天的酒已经完全醒了,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边吃着早膳,一边与管家闲聊。丞相问起昨晚的事,管家把将军的行为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了,丞相打心底感谢将军。
丞相这时开始仔细地回想将军的容貌,尔后又联想到国家北方的苍穹和雪山,将军的眉眼很鲜明,丞相昨天多看了几眼,竟牢牢地记住了。
其实丞相之前还是见过少年将军的,那次将军和他老爹被请进大理寺的监狱,丞相路过时看了一眼,觉得将军长得很可爱,就决定做个顺水人情。
“将军姓翁,叫什么名字?”丞相吃一口凉糕,混着玫瑰花瓣。
“回相爷,将军姓翁,名渭侨,字崖旗。”管家如实回答。
崖旗,丞相一下子想到海浪拍打山崖,顶上插着黑色的旗帜,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将军确实像个心怀天下的男子,一个名字里就有山有水。
吃过早膳,丞相便无所事事起来,望着天空发一会儿呆,是他常做的事。
丞相突然想起前几天收拾衣柜,扔掉了很多他不喜欢的衣服,叫人打包了,拿去存起来,日后国家天灾人祸,就拿去赈灾。
该去添置几件新衣了,夏天马上就要来临,不能让其他人抢了风头。
丞相喜欢穿时鲜的新衣服,所以时常会光顾城中的布坊。每年新出的式样和花色,除了皇家,总要拨出几匹往丞相家里送去。
帝都一年四季都熙熙攘攘热闹繁华,丞相第一次来帝都的时候是来参加殿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丞相那时候才十九岁,是新科状元郎。
丞相没有佩戴玉钩爵牟,只在腰间挂着香囊和珠珰。丞相在管家的带领下走进帝都最大的一间布铺,三进的厅堂里,客人高声谈论着今年的风尚和潮流。
管家给掌柜递去玉牌,帝都姓晏的没有几家,掌柜迎来送往,眼力早练成了。
胖胖的掌柜给丞相介绍店里刚刚进来的布料,一样一样指给丞相过目。
丞相看中了一匹布,缂丝弹墨的工艺,花纹勾着金线,是难得的上品。
掌柜说:“丞相好眼力,今年就产了十匹,花色各不相同。”
丞相挑了一匹湛蓝的,上头是孔雀牡丹,牡丹花艳艳的,像要从布上开出来。
掌柜把丞相请进内堂,老板娘来给丞相测量肩背的尺寸,丞相转过身,看到有人拿着一匹绯红的布在镜子前比划,原来是将军。
能在这里碰到将军,丞相心里还是有点惊奇的,将军手里那匹布,与自己看上的那匹,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颜色和花纹不同。
将军照了很久的镜子,才对小工说要怎么做衣服,他在自己的腰上比划,大概就是说要做腰带和前后裾。
将军是真的很年轻,但将军从来不是纨绔,将军从小就挑起了半个家国,金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渡临洮。
丞相觉得将军看上去和几年前一样可爱,丞相心软慈悲,说不定还会救他第二次。
将军在镜子里看到了丞相,他转过头对着丞相笑,远远地就朝他拱手招呼。大家都是大官,将军刚刚上任,多跟丞相打打招呼,以后说话也方便。
丞相觉得将军笑起来真善良,没有那么强势,于是他顿时轻松起来。
丞相同样笑着回礼,走上前去与将军交谈,将军虽然年轻,但丝毫不腼腆,毕竟他从战场上走下来,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
丞相说:“将军你手里的布料是今年的新款。”
将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说:“我不知道欸,但这价钱确实蛮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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