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也不奢望自己能像先辈一样,梅妻鹤子。
更值得一提的是,丞相今年二十七岁,还没有娶妻。寻常男子到了这个年纪,早已妻妾成群。帝都很多姑娘都念想着丞相夫人这个地位,但一时无从希望。
丞相的父母亲戚都在泸州,也没有过多逼迫。偶尔来往的家书里,母亲说起晏氏的香火,好在丞相的几个哥哥都有了妻儿,所以他落得清闲。
娶亲是多么麻烦的事啊,丞相心里盘算着,纳彩、问名、纳吉,一样一样都不能怠慢,彩礼聘金花下去,顶他几年的俸禄。
可能丞相的心思没放在感情上,他爱美,平时的乐趣不是到街上去看来往的美女,而是思量着该添置怎样的新衣服。
丞相就这样过惯了一个人的生活,连夏天时整个厨房的凉糕,都只给他一个人准备。
可能这辈子,就孤独终老了吧。丞相此时泡着温泉,无所谓地想着。
丞相觉得不甘心,他是帝都人人称道的美男子,当年殿试的状元郎,这个年纪了还没有遇到过一段爱情,甚是遗憾。
他无聊地拍打着水面上的花瓣,把他们按下去再浮起来。丞相抬眼看看空旷的四周,夜幕降临了,突然心里有点寂寥。
不过,管家恰逢时机地出现,打断了丞相的愁思。
“相爷,宫中传来消息说,皇帝召藩王入京了。”管家站在屏风外头,躬身禀报。
“藩王?本官想想,有陈留王,琅琊王,锦官城还有一个王,还有……还有哪个王?”丞相拧着眉头回想,硬是没想起来。
“相爷贵人多忘事,还有一位广陵王。”管家无奈道,丞相总是这么糊涂健忘。
“哦!广陵王,我就说呢,怎么把这位给忘了。”丞相往自己身上浇水,目光突然变得狠戾起来,“本官一点都不喜欢他。”
管家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藩王们不多久就要进京了,相爷您看,这该怎么准备准备?”
“把这事交给老头子做就好啦,妥妥当当的,本官不操心。”
丞相把头靠在浴池岸边,他带着得意的神情。丞相为自己的人脉感到自信,虽然他偶尔糊涂,但这些事情他从来不落于人后。
“管家你下去吧,这些日子,多帮本官留意一下翁家的将军。”
管家戏谑一声:“相爷,您居然记住了将军的姓氏。”
丞相更加得意了:“毕竟是本官一手举荐的人才,本官当然要对他格外上心。”
“相爷,还是为您的夫人上上心吧,再拖着,皇上可要给您指婚了。”
“哎,莫提这事了,本官一个人,自在的很。”
晏翎很满意地闭上眼睛,遣退了管家,开始想去拜访将军府的事。
☆、将军
就在丞相泡着温泉昏昏欲睡的时候,将军府里还是灯火通明,府中有人进进出出,鼎沸嘈杂,这是正在准备宴请宾客。
将军坐在他老爹的灵位前,手里拎着酒罐,给他老爹的灵位敬酒。
将军想想那天蔽空的旌旗,旗帜裹着老爹的身躯运回帝都,他牵着黑色的马,少年皇帝站在官道尽头,百官遥遥朝拜。
蔽空的旌旗,是天子的仪仗,背负着家国,心怀着天下。
将军喝一口酒,是他老爹生前最爱喝的趵突泉。
将军从小跟着老爹去打仗,肩上扛着画戟,站在山崖上看北方极寒之地。老爹拄着旗帜,黑色的云幡像乌云压境。
将军指着辽阔的平原,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老爹摸摸将军的头,说:“生子当如孙仲谋。”
将军把酒洒在老爹的灵位前,拜了三拜。老爹头七刚过,灵柩就运回了山东济南,有人衣锦还乡,也有人荣归故里。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老爹曾说他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如今乘鹤归西,家国大任就落在了将军身上。
有人来喊将军去领皇帝的赏赐,深更半夜,车马排了一整条街。
皇帝没有来,司礼监的掌印穿着火红的曳撒,宣读明黄的圣旨。将军伏膝领旨,掌印扶他起来,拱手称贺。
“多谢厂公。”
“不要谢咱家,要谢就谢丞相大人。”
将军自然是知道的,丞相力排众议,硬是把他举荐为了新任的将军。
掌印寒暄过后就回宫复命,将军捧着圣旨站在府邸门口看宫中的人马浩荡地离去,门檐下挂着灯笼,只看得清曳撒的一抹朱红。
等到人静马喑,将军方才跨进门槛,他要去看看府中各处有没有打点整齐,过两天丞相大驾光临,不能丢了脸面。
将军没有早睡的习惯,他常年在边疆,枕戈待旦是常有的事,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的一天,从旷野的号角声开始。
军中的某位士兵吹起犀牛角做的号筒,将军就要翻身坐起,穿好晾干的的铠甲,把腰间的皮带扣紧。
洗漱过后就用早膳,边疆天气极寒,多半是炖煮的牛羊肉。当物资紧缺的时候,大家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好在皇帝圣明,每年的军饷从不会落下。
前些年有人克扣贪污,被查办了,牵连起大半个朝廷,丞相差点被拉下马。其实丞相没有必要做这种事,他一个人过活,俸禄连年有余。
但丞相确实有点本事和手段,保住了他自己,也保住了将军和将军老爹。
皇帝下令要严查,东厂、六扇门和大理寺都不敢怠慢。先斩后奏,皇权特许,朝廷上下人人自危。那次事件死了很多人,午门前血流成河。
将军被拉到大理寺问话,第二天又被放出来,后来才知道是丞相顺手帮了一个忙。将军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丞相,老爹又说得语焉不详,遂无从追究。
将军吃过早饭之后就要带着下属的将士操练,他们的大营背后就是荒芜的旷野,冬天,远方的山峦覆盖上白雪,闪闪发光。
将军从小学习武功,济南翁氏是前朝旧臣,祖上拥有赫赫战功,人情练达,给将军请来的老师都是江湖宗派的高手。
等到中午,将军亲自带着骑兵去巡视,他有一匹黑色的骏马,跑起来像旷野上呼啸的狂风。
将军在旷野上巡视一圈,回来时已是星月漫天,大营里燃起篝火,乌黑的影子像是木炭。周围是沉沉的黑暗,只有这火焰仿佛天上的繁星。
篝火过后就是漫长的黑夜,人声渐渐低矮下去,清朗的夜空变得愈来愈高远。
北方的苍穹更有原始的气息,从壁炉到旷野是很长的一段距离。
将军独自躺在土坡上看星星,想着故乡和帝都,偶尔唱着孤单的小调,也不觉得孤独。
如果夜里有敌军入侵,将军就要第一时间带兵还击,他老爹兵法如神,于是他也得了不少真传。
将军上过无数次战场,烽火连着烽火,死亡连着死亡,旌旗遮蔽升起的太阳,月落平原,星垂大荒。
将军喜欢这种生活,在荒原上就更接近上古,接近传说中诸神的时代。
丞相乘坐四匹马拉的马车拜访将军,从丞相的府邸到将军的府邸不过是城东到城西的距离,一炷香的工夫就到了。
远远地,丞相就看到将军站在门檐下迎客,管家在他身边接过宾客的礼柬。
将军笑得春风拂面,像高举中第的读书人,丞相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中状元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说起来,新一年的科考又要开始了,不过今年考试的不是他了。丞相心里有些得意,他笑着打帘走下马车,撩起黻黼踏上将军府的台阶。
“将爷,恭喜啊。”丞相拱手道贺,绯红官服上的仙鹤翩然欲飞。
将军府的管家接过烫金的请柬,将军侧身为丞相引路,说:“同喜同喜,相爷,里边请。”
丞相进门的时候抬头看看门头上的匾额,古老的书法写着一个“翁”字。济南翁氏,丞相想,离帝都不是很远。
将军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涌入自己的家中,他老爹升官的时候他才两岁,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将军升了官,确实值得高兴,但老爹在战场上死去,他心里有点寂寥。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老爹一心希望他成为第二个孙仲谋,年少万兜鍪。
将军在席上敬酒,看到丞相坐在上位与人交谈,他打着手势,动作从容风雅。丞相是一代才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丞相的面前摆着一盘洁白的凉糕,像山巅堆积的白雪,丞相不时往盘子里添加切碎的果肉,还没来得及品尝就总是被人打断。
丞相位高权重,想巴结他的人数不胜数。
将军问身边的管家:“丞相姓什么?”
“回老爷,丞相姓晏,名字叫晏翎,来自泸州晏氏。”
“泸州,在西蜀。”将军想了想,难怪丞相只在面前放了一盘凉糕,那是西蜀的特产。按说,这个季节,本不应该是吃凉糕的时令。
原来丞相也会想家啊,还以为他是个神仙,没有一点烟火气。
将军走过去给丞相敬酒,丞相之前顺手救了他一次,这回又不顾众议将他推选为将军,算是他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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