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甘达莫闻言一震,仿佛被人揭开了伤疤,其实他是知道自己本来的姓氏的,从他刚才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中就能看出来。
他的血脉被分走了,无法变强,争不到王位,就只能屈居一个旁支的族长。
“这是你的一支血脉,我给你带回来了。”神仙说,把童子引给图甘达莫看,“他叫长宁,是个吉祥的名字。”
将军听出来了,神仙最后一句话有点伤感。童子上前一步朝图甘达莫行了一个礼,脖子上挂着一串珐琅点翠的长命锁,还有将军送给他的木雕福童。
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你们带阿宁来这里干什么?”将军急促地问上游。
上游掖掖广袖,神色淡然,语气更是轻得像微风:“他是乌罕那提的一支血脉,不管逃到哪里去,终归是要回故乡来的。晏翎不是跟你说过吗?怎的,你忘了?”
将军攥紧了刀柄,童子的事情丞相给他讲过,那是中秋节前的夜晚,将军听完丞相的讲诉,忽觉风凉。
“别太伤心,这是他的命。”上游转过眼梢看看将军,“晏翎当初收养他,就是等着今天。他可真是铁石心肠啊,多粉瓷的小娃娃,我很喜欢他。”
尾音拖着不明显的叹息,上游确有些惋惜,毕竟童子乖巧善良,长得眉眼周正,大眼睛亮得像夏天的柏海儿湖,任谁见了都会喜欢。
神仙忽地在童子的右手掌心画了一道符,然后金光迸射,手上漫出了丝丝血水。图甘达莫与童子抵掌,掌心相扣的那一瞬间,耀眼的光芒直冲云霄,整个雀城都被这样的金光照亮了。
恍如扶桑树抽出新芽,深渊中升起了一轮太阳。狂风从地下卷起来,带着透骨的凉意,风中似有百鬼哭号。将军感觉头顶传来重压,磅礴的气息简直要把整座城市都夷为平地。
“阿宁!”
将军大吼,他冲过去,想把童子抢过来。若是他真的与图甘达莫融合了,那他就会彻底烟消云散,连魂魄都不会留下。丞相那么爱童子,送他走的那一天哭得像是在嫁女儿,怎么会舍得童子就这样死掉。
大风在他面前形成铜墙铁壁般的阻力,上游唱了一串咒,一道结界轰然升起,把神仙等三人罩在里面。将军猛地撞在了结界上,他拼命呼喊着童子的名字,一边往刀上灌注内力,猛力往结界上劈砍。
“上游!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难道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将军提刀横劈,一阵劲风朝上游刮去,上游仄身躲过,道袍灌满了风,鼓胀起来。
“没有。晏翎八年前费尽心思找来了阿宁,就是为了今天,乌罕那提氏真正的后人,也应该踏上回归的征途了。”
上游往巍巍城楼看去,看到城门上厮杀的士兵。那些怪物瞪着黄金眼瞳,鼻孔中喷出剧毒的白雾,紫色的雾气淹没了大半座城墙。
神仙在结界内做法,唱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金光摇曳似烈火,大地在脚下微微颤抖。将军无数次挥刀而起,每一次撞击在结界上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火星迸射。
然而这些无济于事。他只是一个凡人,而自己面对的,是上古的神仙。人不与天穹争高下,在绝对的强大面前,人显得无比渺小。
上游冲过去揪住将军的衣领,一拳打在他下颚上,骂道:“省点力气吧翁将军!人各有命,叶落归根,长宁身上流着的是乌罕那提氏的血脉,这是他的荣耀。”
将军挥不动刀了,他在结界前蹲下来,忽而泪流满面。他什么都做不了,原先一直以为自己神勇无敌,所向披靡,但现在却什么都做不了。
“连晏翎都放弃他了,你又何必来挽留呢?”上游取下腰间的酒葫芦,把里面的酒洒在身前,唱起了招魂的诗歌。
将军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目光透过眼前一片水雾看向前方,金光在他的眼睛里晃动,如初阳下满池的波光。
他很喜欢童子,丞相也很喜欢童子,童子才九岁,余生应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上游点燃了符纸,火光和灰烬往结界中飘去,它们像金色的乌鸦。半盏茶后,金光褪去,天地重归寂静。图甘达莫站在原地,看看自己滴血的掌心,有些恍惚,他感觉到血液在体内奔涌,心跳如海潮。
将军站起身,却见一个小身影朝自己跑过来,竟然是童子!他大笑着喊将爷,脖子上的长命锁铃铃琅琅响,唱歌一样。
将军霎时狂喜,他笑着弯腰想去牵童子的手,像往常任何一次一样,但就在碰到童子指尖的一瞬间,童子化作了火星,一下子散开了。
火星和无穷无尽的灰烬在将军面前慢慢落下,眼前空无一人,只有一串长命锁和木雕福童落在地上,法郎点翠色彩绚丽。
将军忽然想到了秋院里那棵银杏树,树下有个秋千,童子常坐在上面背书,时而有蝴蝶来落在他肩头。丞相抱着童子在落满银杏叶的院中徘徊,与他说笑打闹。
那些都是过去的日子,无穷的日子来了又去,所有的日子都像是一个日子。那些童子背过的蒹葭白露,诗经尔雅,通通都化作了火星,消散到风里去了。
将军捡起长命锁和福童,捧在手心里,泪水全都滴落在上面。
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图甘达莫完成了融合,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将军的心猛地揪紧了一下。图甘达莫有一双翡翠色的眼睛,高鼻深目,王气盎然。他身穿紫袍貂子绒,脖子上挂着玛瑙,耳畔垂挂着珍珠。
白色的鬈发披在肩头,他伸手扶起将军,然后提着手中的弯刀,与众人一起去继续战斗。
这才是乌罕那提氏真正的后人,他应该踏上回归的征程,去争夺王位。
神仙抱臂站在后面看着图甘达莫的背影,微微地蹙起了眉头:“不对啊......怎么会没补完呢?”
将军忘记了自己那次怎么与图甘达莫和神仙一起杀光那些怪物的,当他向后生们讲诉的时候,也往往略过了这一段。神仙是上古的古神,图甘达莫又融合成功,再加上将军雄厚的兵力,这些似乎都不是难事。
他见识到了神明的强大,神仙站在城楼中央,头上顶着高耸的角,而他的背后,沙尘如海啸。巨鹰和成千上万的乌鸦遮蔽了初阳,漫天都是火红的眼瞳。
北疆的风带着飕飕寒意,将军站在军阵前,驱马面对奔驰而来的怪兽群,感受到自然扑面而来的宏大和苍凉。
把十二川一锅端掉之后,图甘达莫突然宣布退兵,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异族撤出雀城,退至一千里外。雁翎河像往常一样奔流,高耸的云层从雪山上飘过,城外的芳草多半已枯黄。
图甘达莫的这次进攻有些奇怪,突然进攻,突然撤退,似乎是在遵守某种命令。
将军受了伤,披了一件青花袍子坐在城门上,眺望远方的山冈。战后又是一片难得的宁静,耳畔吹来裹着草木清香的秋风。神仙已经杀掉了所有的怪物,他像是天生与这些怪物为敌。
蒲川见到了将军,坐在城楼上陪他。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大半,羲和每日为他渡气疗伤,恢复得比常人更快一些。羲和背着长刀坐在垛墙上闭目,大风把他头上的丝绦吹得簌簌作响。
“你是说,图甘达莫才是真正的乌罕那提?”将军放下手中的酒杯,对上游说,“他现在补完了血脉,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
没等上游开口,神仙先说话了:“没补完,还少了一部分。”
将军看了神仙一眼,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但也没有多问。神仙甚少言语,闭上眼睛闻风里的清香,天地清明,四野开阔。
“没事的,翁将军。”上游把酒葫芦倒腾干净,“我爹在这里守着,能有什么事。”
将军含糊地应了一声,眯起眼睛看远方的山峦慢慢升起淡薄的雾气,他问蒲川:“你为什么会去刺杀乌罕那提?”
蒲川拍拍手上一个破掉的斗笠,斟酌了两下,才说:“没什么,看她不爽。她杀了我们那么多人,真该死。”
上游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着蒲川。蒲川摆弄着手中的斗笠,仍是一副理所当然没心没肺的神色,上游心里忽然一阵火大。
被人利用了还处处袒护,他的好徒儿,怎么可以这么傻!上游气不过,丢下手里的酒葫芦,说了声告辞,拂袖走下了城楼。
将军看着上游离开,心中疑惑,看向蒲川的时候,蒲川只是耸耸肩,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给自己倒酒喝。神仙睁开眼睛瞥见上游的衣袂消失在梯步上,淡淡地笑了笑。
小坐了一会儿,天有点凉了,将军招呼羲和扶蒲川进去添一件衣服,神仙则翻身跃下城头,往南边的荒原去了。
“仙人,去哪里?”将军朝神仙大喊。
神仙招招手,长长的白发如连绵的雪山:“去找剩下的血脉!”
说罢,他继续往南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原野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军坐回椅子里,一只虎头海雕啸叫着飞下来,站在将军的肩上,琥珀色的眼眸警惕地望着四周。
上游走上来拿他的酒葫芦,将军指指神仙,问:“他为何如此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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