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从噩梦中惊醒时,三宝禅寺已不知是第几日的清晨,无我大师坐在床头担忧地看着他,面上隐有悲悯之色,想必已是知晓了他的空手而归意味着什么。
“大师,我……”
他沙哑地开了口,体内的毒液也随之苏醒,迫得他将那些冗杂的话语生生咽下,化作一句:“鸣儿呢?”
无我大师迟疑了一下,雪白长眉下的双眸忽然黯淡起来,不知该如何向莲小子开这个口,心下亦很是不忍。
彻莲心头一滞,察觉到什么一般猛然坐起身,惶恐道:“鸣儿他出事了吗?!”
无我大师赶忙摇摇头,话至嘴边,又是一声叹息。
他道:“莲小子莫慌,他没事,现下正在这禅院中晒太阳,精神好得很。只是……”
见彻莲松了口气,露出欣慰的神色来,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说道:“只是这通脉之术我毕竟方才钻研出不久,又是头一回用在夺相密法的修炼者身上,不曾知晓它效用竟如此之好,那些重穴辅和着通络丸流通之后,竟是径直送他破了第八层。”
“……第八层?”
彻莲听得有些茫然,只道鸣儿武学又平白精进一层,实是天大的好事,不明白无我大师为何会露出这般惆怅难言的神色来。
无我大师抬眼看向窗外那一袭躺在树上惬意懒散的少年身影,站起身来点了点手中的禅杖,道:“你且去看他一看吧。”
彻莲便忙拖着自己老朽的躯壳下了榻,并不去理他又在隐隐作祟的剧痛,走到禅院中那棵高大茂密的苍松之下,抬起头来望向枝叶间衔了根狼尾草悠闲晒太阳的少年。
他瞧见这少年眉目间隐约的稚嫩傲气,精神气色果然一如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越家小公子,唇角便漾起一丝笑意来,开口唤道:
“鸣儿。”
少年闻言摘了嘴边的狼尾草,目光越过层层枝叶朝他看来,很是惊奇地道:
“老人家,你是在叫我?”
舍利
越鸣溪从树上跳下来,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无我大师身旁这一陌生的老僧。
方从一场冗长而疲惫的梦境中醒来,他的脑袋还有些混沌的疼,不晓得睡下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如何从幽篁山那学道弟子的窝棚睡到了晋北的和尚院来;只道不久前刚刚和施掌门吵了一架,对方一气之下要将他逐出师门,正气鼓鼓地收拾了行囊打算睡过一觉便下山回家,哪知醒来便已是身在这一古朴的佛刹中。
有个自称无我大师的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告诉他,自己是修炼了一种劳什子奇怪的功法,突破第八层之后就将这之前的种种忘却了,又教他不必惊慌,只先在这里安生修养便是。
而越少庄主其实一点也不惊慌。他入睡之前还在忧愁地想着今后的打算,毕竟被逐出师门这种事实在不太光彩,反正回去了也是被爹责骂,不若先和这一群和尚好生待着,自己也趁这些时日思量一下,看看日后究竟是回去听老夫子讲书好,还是干脆卷起铺盖去金陵经商。
因而越鸣溪十分心安理得地在这入暮岭上住了下来,尽管也没过几日,心下却很是快活。他年少聪颖,人也能说会道,很快便和这西禅院的一众年轻比丘混熟了去,都道他是还未剃度的俗家弟子,自也对他关照无比;因此他见了这陌生的老僧,只道是别处禅院前来招呼他这个后辈的。
虽然鸣儿这个称呼未免太过亲昵,不过平日里爹娘长辈都是这么唤他的,所以尽管有些疑惑,却也并未觉得十分突兀。
然而不知为何,明明他已拿出了平时的热忱和乖巧来应话,可眼前的老僧却恍若雷劈般僵在了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眼里也似有不可置信,久久地凝望他过后,却是未能吐出半个字来。
他觉得奇怪,便又把目光投向这些日来一直为他调养的无我大师。无我大师踌躇良久,开口道:“鸣溪,这位是……”
“贫僧是这三宝禅寺中的西堂和尚,之前在外云游多日,听闻施主暂居在这西禅院调息养伤,故来此看上一看。”
彻莲平静地开了口,打断了无我大师欲脱口而出的真相,当真谨慎恭谦地朝他立手行了一礼。越鸣溪不疑有他,忙也抱了抱拳道:
“原来是西堂长老,幸会幸会;晚辈越家庄越鸣溪,这几日因故在贵刹多有叨扰,各位师父皆是对我关怀有加,承蒙长老亲自前来探望,鸣溪不胜感激。”
听到眼前的少年真挚却疏离的客套话时,彻莲已再感不到周身流淌的剧痛,只回复一副善僧之貌朝他微微颔首,又与他不咸不淡地话上两句,便眼看他寻了个借口离开,上后山的松林闲逛去了。
无我大师始终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长眉下的眼眸似有不忍。
“……大师。”
他侧头朝身旁的人看去,便听得彻莲颤声道:“鸣儿他……何以将我忘了?”
无我大师沉默良久,斟酌着道:“这却也并非是失忆之故。莲小子,夺相密法除却当年唯一的大成者妄喜真人外,并无一人真正练至第八层;因此久而久之,世人便忘了这其实是玄门的修仙密法——练至第七层可教人青春永驻,而到了第八层,即便修炼者本身并无精进的意愿,也会自发融成仙核,返璞归真为化莲登仙而准备了。”
彻莲怔道:“是说……”
“他便是从青年重回少年,又要从少年重回孩提时代,直至化为襁褓中的莲子赴往那仙家的极乐净土了;也自然不再记得尚且还未与你邂逅时的种种。”
……
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之后,彻莲仿佛已失了再感到痛楚的气力。
他看向那已远远地消失在林间小道中的少年身影,一如当初在幻境中看着那个纵火烧掉一切、毅然离他而去的年轻爱人,口鼻蓦地又流出搀和了蛙涎的毒血来。
抬手将那狼狈的血迹拭去之后,体内深入骨髓的毒液便也终于不再躁动,仿佛在嘲笑着他这个已是时日无多的可悲老僧。“……大师,”他平静地开了口,“我尚且还有几日活头?却是不必隐瞒,我自早已心中有数。”
无我大师看了看他仍隐隐透着乌青的面庞,终是叹气道:“三日有余。”
彻莲微微嗫嚅着,并未感到太大的意外。他抱起自己体温渐凉的双肩,周身已是感不到半分春日的和煦温暖,低下头来喃喃自语道:
“鸣儿若成仙……来世,却是还得缘相见么?”
无我大师赶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催动内力将他体脉间的寒气尽数驱除,安慰道:“莫慌,莲小子,却也并非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
闻言,彻莲终于稍稍打起一丝精神,再度用那希冀的眼神朝无我大师看去。无我大师捻着自己雪白的长眉,慨然道:“老衲既已为迦玉操劳了这么久的时日,却又如何忍心见你二人功败垂成?”
他道:“这夺相密法虽是仙法,可内里也只是一不算寻常的武功密法而已,对付起来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百年前武林还曾群魔乱舞之时,曾有不少用以迫害正道侠士的毒经药散,譬如一些极其霸道的散功丹,威力者仅一颗便可废去大能一层的修为,只需教迦玉服下一颗来,将那冗余的一层废去便是。只是……”
见他面露踌躇之色,彻莲便知晓此法断不会太过轻易,果真见无我大师迟疑了一下,又道:“这些散功之用的毕竟都是些邪道所炼出的□□,威力越大者毒性也越大,皆是些轻则功废重则丧命的霸道之物,还需我多花些时日去钻研一番,择一净化才行。”
彻莲便了然地垂下头来。
半晌他忽然剧烈地咳嗽出声,撩起衣摆在无我大师面前跪下,用沙哑而恳切的嗓音道:
“大师,莲小子自知此生已到此为止,本也不奢望能即刻与鸣儿破镜重圆;只待我轮回一世再入人间,不能两厢厮守的这些日子,还望大师能代我好生照顾着鸣儿。”
无我大师心中一惊,自觉经不起彻莲这一跪,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终是慎重地点了点头。
……
……
将自己的后事都交代稳妥之后,这命中余下的最后三日,彻莲便也过得很是安然。
他并不怪鸣儿未能一眼认出他来,毕竟要教这等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对一介鲐背老僧一见钟情,未免太强人所难;只是他坚信鸣儿定然还能似十年前那般想起他来,不论他还要为此再付出多少年。
他撑着已被毒液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身子去梳洗沐浴了一番,努力使自己沟壑纵横的皮肤看上去丰盈一些,然后便穿起一身鲜艳的红裳,到他们曾经相濡以沫了整个冬夏的禅院中默默坐着,在春日懒散风流的日光中遥望着他那躺在树上睡午觉的鸣儿。
他知道自己这穿红戴绿的模样有多么荒唐可笑,却仍是隐隐盼望着这身打扮能使鸣儿想起一些什么,自顾自地在这穿梭着年轻僧侣的小道边从早坐到晚,不免会引来一些侧目。
而越鸣溪显然也发觉了这西堂长老的异样,虽也觉得这身红裳与他那老朽的容貌很是不搭,却并未似旁人一般露出那等古怪的神色来。一来他本就不是喜欢对他人评头论足的性子,二来能在这沉闷的古寺中看到如此艳丽的色彩,倒也着实新鲜。
相似小说推荐
-
奸臣黑化录[一] (锦郁LM) 晋江2019-03-03完结【帝王攻CP浪荡受】【三千界系列一】【简介】要说起连城连大爷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情,非...
-
醉是离人叹 (嫣然依儿) 晋江2019-03-07完结十年前,帝王震怒,慕家覆灭他坠落山崖,幸而不死,忍辱偷生,却是失去了健全体魄十年后,他重返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