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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采芙蓉/艳僧 (诗花罗梵)


  释迦玉于他而言既是父亲又是恩人,更不必说还转世成了他视若珍宝的独子,也因此他心中的悲苦,绝不比只将他当做儿子的越夫人少上半分。
  “说来也怪,可能因着两世身份的不同,释迦玉上辈子看天河不过是个颇有些出息的顽劣小子,未能发觉出更多的好来;而这一世越鸣溪为人子女,方能领会到父辈的侠肝义胆,只觉得世间再无人能与之相比。”
  说罢便笑着望他道:
  “须得知晓我这辈子最钦佩、最景仰的人,便是爹了。”
  “……”
  越天河鼻间一热,心中更是酸楚万分,直觉想要上前去抱一抱他,半晌也只是顿住脚步,背过身去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憋回肚里,道:“我……我去上个茅房。”
  ……
  越夫人看着落荒而逃的自家夫君,只当他还在纠结辈分的事,便凑过来悄悄地对释迦玉道:“鸣儿,你爹他毕竟做了多年老顽固,面子忒薄,是亲儿是爹的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你且多担待着他些。”
  释迦玉眼见越天河掩上了门,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幽幽道:“娘,这您却是多虑了,他哪里是转不过弯来,只是一时惶恐,怕我跟他算起旧账罢了;指不定这会儿还在心底暗爽,毕竟他小时候不服管教被我打的那些板子,这些年都还回来了。”
  ……
  门外,越天河背着手站在禅院中看这入暮岭的雪景,半晌呼出一口热气,只觉得百感交集。
  抛开那已在释迦玉的安慰下变得释然许多的悲痛不提,不得不说他心里确乎是有那么一点暗爽,也庆幸鸣儿仍是将自己当爹亲来看;尤其在知道他这一世虽已无力回天,却或许还能够转世时,更是打定了主意要再度看着他长大。
  一番感慨后,他打了个喷嚏,正揉揉鼻子打算回禅房中去,却忽然察觉到自己身旁还伫立着一袭熟悉的魅影,看来已是站在苍松下打量了他颇久。
  越天河见状忙顿住脚步,朝他拱手道:“纯溪上人。”
  虽然释迦玉在他面前的辈分已是难以理清,可这位纯溪上人却的的确确是他越天河的长辈,还须得以晚辈的礼节来称呼一声。
  “不必唤得如此生疏,”彻莲目光深沉,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随即朝他微微一笑,“想来如今我已是鸣儿这一世的妻,理应叫越庄主一声……公爹?”
  越天河:“……”

  有喜

  傍晚的入暮岭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深山中传来雄浑却空灵的敲钟声,下了晚课的年轻僧侣们踏着棉鞋去往斋堂进食,无人注意到这本就寥落的西禅院忽然多出两个不速之客来。
  与儿子聊得正酣的越夫人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从搁在墙角的行囊中拿出几提纸包,坐下来将这些精致的吃食一一铺开,道:“鸣儿饿了吧?这些都是爹和娘方才在镇上买的,看看可还合胃口?”
  释迦玉低头一瞧,眼前果真都是些他喜欢了两辈子的菜色,不免抬头朝桌上彻莲买回来的那一份看去,心口热热的很是感动。见娘带上山来的不光有菜蔬素食,甚至还有些鱼鸭卤味,他有些啼笑皆非,摸了摸自己还尚且光洁的脑袋,接过娘递来的筷子便大快朵颐起来。
  他望着越夫人笑道:“娘,您对我真好。”
  越夫人托起下巴看着儿子久违的乖巧模样,闻言便弹了他一记栗暴,扬起柳眉正色道:“这叫什么话,鸣儿可是娘这一世唯一的宝贝疙瘩,不对你好对谁好?”
  释迦玉赶忙捂住脑壳佯装吃痛,听到娘的这番话后心中更是酸甜交织,安静地捧着食盒吃了两口后,忽然又道:
  “不过话说回来,娘,您与爹都还尚且年轻,这些年来为何不再给鸣儿添个弟妹?我一个独子在庄中也是好生无趣,总觉得人多热闹些。”
  越夫人迟疑了一下,半晌垂下一双盈满复杂之色的杏眸,叹息道:“当年生鸣儿的时候落了病根,郎中大夫都道此生怕是再难以生养……这些年来我始终觉得愧对你爹,四处求医问药也未能再为越家生下一男半女来,偏偏你爹这个死心眼的冤家又不肯纳妾,终是作罢了。”
  说罢见释迦玉停下筷子,似在思索什么一般低着头未曾应声,沉默了一会儿又道:
  “鸣儿,你答应娘,来生还投胎做娘的孩子好不好?”
  ……
  释迦玉回过神来,见娘望着自己的杏眸又缓缓聚起水意,知她又是难过起来,忙递上帕去为她擦了擦,这才道:“娘,鸣儿当然愿意还做娘的儿郎,只是这一世毕竟赶得太晚,已是被捷足先登啦。”
  “……”越夫人听得满头雾水,很是迷糊地重复道,“捷足先登……?”
  释迦玉笑了笑,抬起手将掌心悬在娘亲的小腹前,问道:“娘,您也应是有两个月未曾来过月信了吧?”
  越夫人不明所以地朝自己的小腹看去,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后,陡然一个激灵站起身道:“我,我这是……”
  释迦玉点了点头,面上亦露出欣慰的神色来,眼见娘难以置信般陷入到恍惚当中,便拉过她的双手解释道:
  “在这入暮岭上出家为僧的十年间,鸣儿日夜替他人祈福消灾,却又怎会忘了尚在家中忧虑的爹娘?心里也道是我这个不孝子命不久矣,世间总得有人代之承欢膝下,因而每日虔心对佛祈愿,恳求送子菩萨能再赐我越家一双儿女来。”
  又道:“若无意外的话,这一胎应是龙凤双生子;今生鸣儿无法尽孝,便盼望着这一对弟妹日后代我长伴爹娘左右了。”
  ……
  暖炉中传来火星跃动的微小声响,越夫人久久地望着他眉眼,双手轻抚在自己的小腹,终是又流出了泪来。
  ……
  ……
  晋北连日大雪封山,越氏夫妇作为香客在三宝禅寺中小待了十几日后,便不得不因越家庄中的繁多事务而动身回江州去,择了个雪停而日光和煦的午后,在落满积雪的山门前与鸣儿道别。
  越夫人与儿子十年未见,这般赶来竟仅仅只相处了十余日,更因下一次恐已无缘得见,临别时又是抱着释迦玉紧紧地不松手,直哭得引来了众多扫雪僧人的侧目,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被夫君扯着下了山。
  越天河憋了十余日,此时终于呼出一口胸前滞涩的浊气,又见四下无人,当即叱责了越夫人一顿,道:
  “潮儿,你也知道鸣儿毕竟是爹的转世,即便他不是那在乎伦理辈分之人,却又怎能当真只将他当成儿子来待?简直是胡闹!我看这几日若非有纯溪上人在旁,怕是你还要像他幼时那般抱着他入睡不成?”
  越夫人原本还在啜泣着,此时挨了夫君的骂,心中便更是委屈,兀自抹着泪颤声道:“无论他上一世是佛是仙,这一世终究是我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亲骨肉,如何就不是我单纯的儿郎了?老爷一介男子大丈夫,凡事多虑得紧,也从不肯屈尊与我共情;如此看来,倒都是我这个娘亲的过错了!”
  “……”
  越天河本就一时口不择言,此时见夫人哭得伤心,便也隐隐慌乱起来,赶忙又拉过她的手安慰道:“别哭了,潮儿,是我这个做夫君的错……却也不必再担忧,既然无我大师说过鸣儿还尚且可以转世,我们便只回家去安心待着,指不定哪年哪月就又将亲缘未尽的他生出来了呐?”
  难得看到夫君示弱的样子,越夫人便也破涕为笑,听罢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垂眸道:“可惜却是已被这两个小混蛋捷足先登了。”
  越天河一愣,随即又惊又喜道:“潮儿你……有身子了?!”
  越夫人红着脸点点头,凑过去靠上了夫君的肩头。
  两人俱是一阵喜悦难言,却又同时沉默了下来。
  入暮岭下,越天河转身望着他们一路踏过的雪道,仿佛看得到尽头那一伫立着为他们送别的身影。
  于是终也落下泪来,对着遥遥藏匿在冰雪中的金顶拜了又拜;许久,才离了这片有些荒凉的土地,带着夫人坐上返程的马车,回到了再也没有越鸣溪的越家庄。
  ……
  ……
  彻莲看着释迦玉望着山下双眼红红的模样,又为他披上一件厚衣,这才笑着打趣道:“以前总道鸣儿倔强,怕是绝不肯在外人面前露出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来,如今看来,倒是我想错了。”
  释迦玉抽了抽鼻子,颇有些幽怨地看向他道:“我在外人面前哭不得,在自个儿爹娘和媳妇面前却又如何哭不得了?这会儿才嫌弃起我这个夫君了吗,哼。”
  彻莲听罢笑意更浓,只觉得眼前仍是那个率真可爱的少年郎,心中爱意满得似要溢出来,凑上前去在他唇边印了一吻。
  ……
  与鸣儿在一起,本就不剩下几个月的时光便快得近乎于残忍,即便彻莲每日都坐在爱人身边研读医书,尝试去调配一些滋补养身的丸药,每日都执起佛珠虔诚地跪拜在世尊脚下祈祷,释迦玉的身躯却仍似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一般,很快走向了枯竭。
  转眼间漫山的冰雪渐渐消融,入暮岭已有了些春暖花开的迹象,无我大师却迟迟没有归来;眼见释迦玉的暮气愈发变得深重,平日里也再提不起往昔的半点精神,往往只枕在他怀里疲惫地睡着,彻莲的心也愈发揪痛起来,却又深知自己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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