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一直资质平平,却因那人当年的鼓舞始终刻苦习武,身法境界其实也可圈可点;只是毕竟身心有恙,重创彻海后,他亦是出气无多。
好在那最后一刻,他还是见到了他。
虽然始终不曾有过机会来诉说这份情思,弥留之际他也只能剖开自己的胸腔,将那珍藏多年的夺相书亲自交到他手上;最后得了那人满盛着悲悯与怜爱的一眼,已是足矣。
……
……
释迦玉看着地上那具体温渐凉的躯体,终是叹息道:“傻孩子。”
便撩起衣摆在他身旁坐下,拿出那串又回到了自己手中的舍利子,默默诵起经来。
他诵得很是专注,一如往昔在岫宁寺中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市井故事集中的迦玉法师便是如此,他若想要风流快活,佛也不奈他何;他若想要虔心渡人,佛却也要惭愧三分。
彻莲始终在身后垂眸看他,半晌才忽然想起被遗忘的事来。抬眼朝那摔坐在地的老僧看去时,已近乎是面呈死相的彻海正以一种极诡谲的目光痴望着释迦玉,似是与方才的高思远相似,却又多了些莫名的猥昵和暧昧。
他皱起眉,在那好容易压抑住的厌恨与怒火间踯躅,忽然感到了某种来历不明的不安。
释迦玉诵完经,便也站起身将那沾满污血的夺相书擦拭干净,递到了彻莲手上,道:“夺相书实属我当年欠你的,这下卷你且拿去,日后继续修炼便是;只不过若你只为复仇,如今怕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彻莲平声道:“此话怎讲?”
释迦玉看了彻海一眼,黑幽的星眸中波动着复杂莫名的情绪,半晌只是道:“这些年来他修炼各种妖法邪功,早已魔魇入体,如今更是近乎于一具腐烂的躯壳,周身脏器皆被反噬得不成人形,只要得不到夺相书继续修炼此功,本也不剩下几年活头;与其这般轻易地了结他,任他活着倒还更快意些。”
“迦玉……”
彻海忽然爬了过来,吃力地抱住释迦玉的脚踝,仍是用方才那痴狂的目光仰望着他,像是在乞求他再看自己一眼。见释迦玉不为所动,他气喘吁吁地伏在地上歇息片刻,又朝彻莲爬了过去,抓住他的衣摆央求道:
“师兄,我不要这劳什子密法了,再活几日都无甚所谓,你将迦玉还给我便好,迦玉……”
释迦玉被唤得手脚冰凉,当即上前踹了这老僧一脚,端的是踹得极狠,心有余悸般拉着彻莲远离了他;而彻莲抬起头,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惧。
于是他下意识问道:“你与他……”
话未说完,他蓦然缄了口。回想起那日与越鸣溪在江南客栈中的酒话,他已经隐约明白了过来,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忽然有些不敢去求认这呼之欲出的真相。
释迦玉见状稍稍一愣,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苦笑着便道:
“他是我爹。”
灯火
释迦玉的身世其实与坊间流传的那些个野史故事相差不多,确乎是前朝太妃死后诞下的棺材子,只是俗世百姓大多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却不知他生父其实另有其人。
那一年皇帝抱恙,宫中若干不算得宠的女眷奉太后旨意上菩风寺求神拜佛,其中一个名唤玉儿的贤人对彻海一见倾心,在这山中逗留的十几日间对他百般讨好,只求换得他一晚露水情缘,以慰藉自己今后凄清难捱的冷宫生活。
而彻海虽对男欢女爱提不起兴致,却因彼时夺相密法初步大成,需要与人交合来采补,便也没有拒绝这位送上门来的皇妃;那之后女眷与侍官尽数回宫,无人知晓轿子里的绝代佳人已经成了何种枯槁的模样。
数月后玉太妃在冷宫中无故暴毙,被隐约察觉出丑事的皇帝下旨草草埋下,生前服侍左右的老宫女扶在棺前悲恸不已,正打算撞墙殉主的时候,却听到棺材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
老宫女慌忙破棺将那被生在了棺材中的婴儿抱出,知道这或许是当初那个俊和尚的血脉,便逃出宫抱着婴儿连夜赶到中原,求见醒尘上人彻海。
当彻海看到那在老宫女怀中呜咽的男婴时,虽是挑了挑眉,却也并未感到惊讶。他谢过忠心耿耿的老宫女,将取名为迦玉的男婴养在菩风寺中不为人知的一隅,抱着某种不可说的目的把他一日日抚养长大。
在彻莲年轻时那模模糊糊的记忆中,似乎的确有这么个时常坐在菩提树下发呆的孩子,只因彻海对外称是自己俗世友人寄养在这里的幺子,他便也没有怀疑过。
只是他实在不喜欢小孩,从未对那个孩子关注过许多,只在心情好时才会唤来身边说上三言两语,虽然隐约记得他平日里喜欢粘着自己,却也不清楚是在何时没了踪影;因而并不知晓那就是日后扬名一方的迦玉法师,与他纠缠了十年的师父。
幼时的释迦玉时常在想,为何这世间从未有过佛祖口中的安乐,为何自己要活下去。
彻海当年诱/奸玉太妃,除却功法所需外,打的便是要俗世女子为自己生一个子嗣的主意。他所修炼的那些个奇诡功法、炼制的毒丹秘药,须得有人替他先做尝试才行,而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子无疑是最适宜的人选。
于是释迦玉从襁褓时起,便不得不作为人靶生生忍受着来自于亲父的各类残忍试炼,有时喂他服下多枚毒性相克的药丸,将他封入黑坛中以身饲虫,事后根据那些虫蛇的死活来判断药力;长大一些后便要他筑基练功,强行打通他的经脉来试探那些妖法反噬几何,更是封了他大半的五感,从不教他说话识字,以至于尚且懵懂的他虽然痛苦,却从不知如何呼救。
彻海并不来折磨自己的时候,他便呆呆地坐在菩提树下看小沙弥们玩耍,混沌的视野虽不清晰,却也勉强能够感知他们的烂漫与无忧,心中隐隐觉得羡慕,尚且稚嫩的头脑却根本思索不出自己与他们有异的缘由。
然后他看到那人朝自己走来,端的是世间最为魅惑倜傥的身姿,极尽风情的眉眼,右耳一枚闪进他眼底的幽光金环,似佛非佛,似妖非妖。
那人像是方才从山下回来,身上还带着些凉凉的酒气,心情颇为愉悦的样子,在他身旁悠然坐下,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些正在掷沙包的小沙弥,问道:“为何不去与他们一起顽?”
他听罢似懂非懂,下意识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彻莲一愣,看着这小童双目无神的呆傻模样,心中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怜悯,抬手摸了摸他幼滑的脸颊,轻声叹道:“竟是个哑儿。”
温凉的指腹带来的触感很是舒适,他微眯起眼睛,不由得想要与这只手的主人更加亲近,便蹭了蹭他的掌心,将自己幼小的身子偎进他怀里,满足地打起了盹儿。
彻莲迟疑了一下,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这个小小的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倒也并不抗拒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他摸了摸这孩子柔软的头发,忽然发觉他衣领间似乎有不少相叠的旧伤,看得出是遭到重创后又被治愈的痕迹。
他微蹙起眉,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彼时他毕竟与彻海兄弟情深,又对师弟的佛心禅性深信不疑,根本想象不出这些伤竟是彻海所为,只当是这痴儿平日里玩闹时不知轻重,自己磕绊的皮外伤。
因他今日心情尚好,便也难得耐心地任这孩子枕在他膝上,从夕阳西斜一直睡到了月上梢头。露水渐凉时他才从冥思中醒来,将怀里睡得昏沉的孩子唤起,道:“夜里寒凉,还是回屋去睡吧。”
那孩子却只揉了揉眼睛,惺忪地望他一眼后,忽然将目光投到了远处的夜幕中。
彻莲看到他漆黑的眼底映出点点灯火,便也回头朝那天边璀璨的夜色看去,只见万千燃着的天灯正从山下小镇悠悠升起,漂浮在月朗星稀的天河中,灼灼若梦。
他知道这孩子或许从未见过这般景色,便道:“那是祈天灯。今夜山下似乎正有庙会,有不少小孩子喜欢的吃食耍货,你想去逛逛么?”
孩子恍惚地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后,又摇摇头。彻莲当然不知道他心中在顾忌些什么,很是自然地起身将他抱起,朝那些天灯的方向指了指,笑道:“那我们便去镇上放两盏天灯,如何?”
猝不及防陷入一个陌生却温暖的怀抱,虽然牵扯到了他腰间还未愈合的新伤,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他看着彻莲那映在灯火中的温柔侧脸,忽然便流下泪来。
这世间第一次有人抱他,小心翼翼的带着新奇与试探,没有他想象中的伤害和怒叱,轻而易举地探进了他的心底。
于是那日七夕,彻莲抱着他下山去放天灯,还给他买了甜糕巧果、花鼓鞠球,他也生平头一回露出了笑容,像个真正的稚龄小童一般窝在长者怀里撒娇,就这么将这不算深重的好意铭记了一生,即便日后彻莲早已不再记得。
虽然那晚回去后彻海又以找不到他为由毒打了他一顿,自那之后的折磨也愈发变本加厉起来,可释迦玉却莫名觉得不再难熬,每每趁彻海不在时跑到禅寮去找彻莲,缠着那人教自己弹琴识字,日子便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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