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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采芙蓉/艳僧 (诗花罗梵)


  越天河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道:“爹,您的意思是……”
  “此生我命数已尽,今晚将于山中精舍内坐化。日后虽然再没有爹长伴左右,但只要你们夫妻同心,凡事皆可迎刃而解。”
  越天河听罢双膝一颤,扑通跪了下来。
  刚入门的越夫人也随夫君跪在了公爹面前,却不似他那般冷静,哭着便道:“妾身这般才刚过门,还未来得及给您老人家尽孝,何苦执意先走一步!”
  越天河亦是流下泪来,想说些什么来挽留,却也深知不过是徒劳。释迦玉见他们悲痛如斯,便安慰道:“却也不必太过感伤。我只是此世已了,尚且还有来生,今晚便会为自己念上一段往生轮回咒来;你我亲缘未尽,来世或许还可重逢。”
  说着便又嘱咐了几句,傍晚时分在庄中梳洗沐浴了一番,安然踏入后山一处风雅精舍,最后望了这越家山一眼后,便含笑在他二人面前关上了禅门。
  “……爹!”
  三年后,越夫人被诊出喜脉,待到次年开春时节,越家庄少主越鸣溪便呱呱坠地。
  而后又十六年,越鸣溪被竹间派逐出师门,在幽篁山脚下邂逅了一个方从睡梦中醒来不久,下山去江州寻访故人的岫宁寺艳僧。
  ……
  ……
  ……
  “便也就是这么回事。”释迦玉说着便叹了口气,好似也对自己的境遇很是无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看了那瞠目结舌的竹间派掌门一眼,拱手道,“先前我记忆尚未囫囵时,少年心性多有得罪,还望施掌门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我以往的荒唐言行。”
  施明甫已然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半晌也只是不迭地点头,眼见着释迦玉又把目光投向彻莲,两人便同时沉默了下来。
  他隐约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似有古怪,像是有些剑拔弩张,却也有些说不出的旖旎,终是在这无言的相对中渐渐变得冰冷下来,被释迦玉率先打破了沉默。
  释迦玉看着眼前仍似在恍惚的彻莲,低声笑道:
  “当年我坐化前还在想着,转生后我兴许会投胎在俗世人家做一辈子闲散逍遥的少爷,与你的缘分也就当真到此为止了;谁知两世兜兜转转,我头一个动情的人都是你。”
  说罢又微眯起双眼,意味深长道:“其实先前我不说,你也应当隐约察觉出了才是。”
  “……”彻莲避开了他的眼神,将内心所有波澜尽数掩盖在平静的面色之下,红唇微微嗫嚅着,过了许久也只是道,“你是……什么时候完全想起来的?”
  “却也难说,”释迦玉道,“幼时便模模糊糊地有些记忆,整日在庄中哭闹不休,着实教爹娘担心得紧。后来七岁那年梵儿专程来了一趟,施法将我上一世的记忆全部抹除,这才侥幸教我得了个还算无忧的童年。遇上你之后便时不时能想起一些;完全记起,却是我二人身在幻境中的时候了。”
  说罢不再去看彻莲表情,径自走到了高思远身前,微蹙着眉质问道:
  “高思远,我明明在信中写明要你将那夺相书交予莲儿,为何你却违背我的意愿,甚至摹写我的字迹伪造出书信来,鼓动众人意图加害于他?”
  高思远恍若未闻,只是痴望着他,好似在看自己半生的迷恋。
  释迦玉心头一动,依稀从这苍老的眉目间看到了当年那个恭顺懦弱的少年身影,心中有些慨然,又似有些悲悯。“……罢了,此事既已过去,我也不便再提。”他言简意赅地重申道,“且将那下卷书拿出来吧。”
  高思远这才回过神来,强撑着自己破败不堪的身子坐起,吁了口气便道:
  “当年我与家父为了不负重托,将这夺相密法藏在了世间最为隐秘的地处,我现下……便拿给您……”
  说罢用那仅剩的一臂拾起掉落在青石地面的弯刀,反手一挽,竟狠狠地朝自己的胸膛剖去。
  彻莲眼睁睁看着他破开自己的心口,自血肉模糊的胸腔中抽出一卷漆黑的卷轴,毕恭毕敬地捧在枯槁的掌心中,望着释迦玉颤声道:
  “还请……迦玉法师过目。”

  痴念

  十四岁那年高思远第一次见到迦玉法师。
  彼时那人不过是个以艳名著称的风流和尚,他爹高崇却是切切实实被誉为天下第一刀的人物,刀法奇绝又正义凛然,说是那个年代的武林第一人也不为过;然而他这般纤尘不染的江湖正道,却与那亦正亦邪的迦玉法师做了一生的挚友。
  那年岫宁山出了奇景,反季的桃花开得旺相,高崇久违地离开骥灵洲来到此处拜访旧友,顺道捎带上了自己初出茅庐的幺子,想引他见见世面。高思远打小便内向腼腆,一路上都紧紧地扯着父亲的袖口跟在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不同于明镜山庄的风景,终也放松了下来。
  然后他便看到了山中凉亭内饮酒弹琴的艳僧。
  那人醉眼朦胧,敞着怀坐在靡靡桃花下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风雅至极,潇洒至极。鸽血红的佛珠被他拆了做棋子,经书善论被他拿来垫琴脚,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行径,可高思远恍然看着他眉目,竟觉得他才是佛。
  那一刻他终于知晓,原来驿站茶馆中那些说书先生所编排的美人传奇故事并非诳语,世间当真有人生来如此,只一眼便能教众生神魂颠倒,
  他就这么躲在父亲身后看着那人,半晌悲从心起,如同看尽了自己求而不得的一生。
  释迦玉见友人携了个面生的少年,便笑着问道:“这是阿遥?”
  高崇便唤他从自己身后出来,教他向释迦玉问了好,不免得意地向这个没有子嗣的老友炫耀道:“这是幺子阿远。”
  释迦玉闻言便惊讶地放下手中酒壶,着实打量了他一番,若有所思道:“多年未见,高家小幺居然都已经这么大了?”
  说着便朝他伸出手,像是想摸摸他的脑袋,却又在中途放了下来,转而拍拍他的肩,笑道:“那便陪大伯来喝一杯吧,阿远。”
  感受到那人掌心的温度,高思远鼻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那人花下饮酒,尚来不及去想什么旖旎的心思,只呆呆地捧着酒壶看父亲与他高谈阔论,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音容笑貌,便也由此回味了一生。
  他听到父亲跟那人抱怨自己性子柔弱木讷,平日里只爱吟风弄月,没有侠者风范,日后怕是难以在这江湖上立足,那人却摇摇摇头,好似不满父亲的说辞:
  “这话委实奇怪了些。何谓侠者风范?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以貌取人实属大忌;便是只拎得动笔杆子,也并无当不了大侠的道理。正如生在空门的我喝酒吃肉,却又哪里不像佛了?”
  那人说着便朝他看来,面上虽还带着微醺的酒意,却当真比这世间任何一个安守五戒的僧人都更像佛。
  他知道那人是在鼓励他,心中百感交集,正想打破自己一贯的羞赧来与他说些什么,却忽见得远处一戴着斗笠的僧人缓步走了过来,停到那人身前看他一眼,淡淡禀道:
  “师父,修炼的时辰到了。”
  他明眼看到那人双眸倏然亮起,注视着眼前弟子的目光变得温柔而深情,像是在看一个钟情的爱人,一颗原本炽热的心便渐渐凉了下来。
  高崇打量着那面容藏在斗笠之下的僧人,又见释迦玉起身与他亲昵地耳语一番,三言两语将他暂且哄走,便也隐隐明白了过来,打趣道:“我却忘了,迦玉如今可是有妻室的人。”
  那人没否认,笑容更是璨然。
  酒过三巡,释迦玉便说出了此番请高崇来岫宁山做客的目的,将半卷夺相书托付给了这个老友。
  彼时他戏言:“本也不是什么稀罕到需要托付高庄主来管存的物事,只是我刚过门的夫人毕竟是冲着此物才委屈下嫁的,只怕前脚教他拿了,后脚便会狠心休了我;所以还请高庄主暂且拿去,待到日后我与他缘尽之时,自会写信遣他来讨。”
  听他如是说,高崇起初也未曾将这半卷书十分放在心上,回到明镜山庄后便在高思远的要求下交给了这个幺子来保管。
  此后不知何年何月,释迦玉忽然出走岫宁寺,未曾再与自己的老友联络过;直至二十年前老庄主才接到密信,道是释迦玉已安然坐化,自此辞别了人间。
  听闻自己的痴望已是驾鹤西去,高思远却始终不愿去信,仍盼望着有朝一日他能上这明镜山庄来,亲自取回他所托之物,仍用当年那鼓舞而温柔的目光看自己一眼。
  多年过后他终于来了,却是转生成了与他不算相熟的越家庄少年,与一个容姿绝色、却又不知何故有些面熟的僧人一起,拿着他亲笔写就的书信,向他讨要那半卷夺相书。
  他爱慕那人已逾痴狂,自然知晓这是迦玉法师的亲迹,明白自己应当遵从他的遗愿,将这夺相书交予前来讨要的后人;可他蓦然想起方才那个行事乖张的妖僧彻莲,就是当年被他戏称为夫人的岫宁弟子,迦玉法师不为人知的毕生所爱。
  ……
  因那心中疯狂滋长的嫉妒,他鼓动这山庄中若干觊觎高家秘宝的狂徒一同围剿岫宁寺,也自以为已将彻莲炼化在百炼炉中,一解心头之恨;却不慎在这最后关头栽倒在了那群真正佛面兽心的菩风寺和尚手中,被彻海轻易卸下一臂,只得在这满目疮痍的密庄中背水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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