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连城才正经的注视这传说中的昏君和妖妃。
南朝王室,高祖协安君便是三千界一等一的美男子,燕山君自然不差,清俊高挑,发丝皆然束起。
剑眉,星目,不似在场之人穿着一丝不苟,这位本该最注重仪容的人,反而十分随意,披了件衣服就出来了,两道眼底乌青在灯火下越显得清晰。
双手插腰,大刀阔斧,走得极快,将宠妃内侍甩出一大截。
若只观样貌,燕山君斯文儒雅,仿佛一个悬梁刺股的读书郎君。
妲喜则不同,她是那种,一眼便妖媚到骨子里的女人,眼含春水,发如堆墨,只侧别一朵盛到极致的白牡丹,手持一柄绘魏紫的玉骨圆扇,步履轻缓,摇曳生姿。
不同于时下女子的装束,黑衣裹身,露出双肩和绣牡丹的小衣,左侧的肩头还绘一片魏紫,半遮半掩。
这位妲喜娘娘,钟爱牡丹,已到深处。
落座时,妲喜自然在燕山君身边,身躯柔弱无骨的一靠,微扬起头,檀口亲启,凑燕山君耳边如同说着无限哀转的情话。
一刻钟后,重尧将狩猎场的规矩说完后,就有内侍将狩猎用的长弓及三根羽箭分发给所有人。
连城拿着弓,正试着弦,就听那边传来了声音。
少年背对他,面对着的是一个手捧箭矢的内侍,那内侍道:“幕三公子,这是君上的意思,每人只准许带三支羽箭。”
幕辙道:“这是什么道理?猎场野兽众多,只带三支羽箭如何够。”
内侍道:“昨日刚计算过来的,猎场猛兽共计三百一十二,此去围猎者共计一百八十三人,每人各三支羽箭,已是绰绰有余,陛□□恤,想着诸位公子第一次到玉阴山,难免因地形缘故而生错漏,也就多赠予一些,幕三少爷该心怀感激才是。”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听得魏辙火冒三丈,闻声的少年们窃窃私语惊诧不已。
三支羽箭能不能射杀一头野兽且先不提,就是能够射杀,也还有数十,他们戴着缚灵镯,于凡人无异,自保难于青天。
连城正要过去,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下意识的回头看身后,见是一片纸人正顺着他的靴子往上爬。
这下连城心浮气躁,又无奈,装作若无其事的掏了掏耳朵,拿着长弓在手上转了一圈背在背上,缄默的站在原处看向高台处。
心道:“到底是来狩猎的,还是被狩猎?”
燕山君身旁的重尧正无比谦恭的展开一卷长轴,妲喜垂眸看着,媚态横生。
再下方的左右各站着两人。
一人负长剑,一人执大刀,一人持拂尘,一人拿卷宗。四人神形内敛,目色沉沉,修文很是不俗。
子规剑,暮夜啼。旋风刀,沧箫冥。
流拂圣手,谈相忘。以及,神卷宗罗三生。
连城心道:“大动干戈有备而来,到底是为什么?夜里妖妃说的那个人又是谁,饶青找他做什么?”
那边,幕辙握紧了弓,道:“这根本不讲道理。”岂止是不讲道理,分明就是强词夺理,明摆着让人送死。
内侍从容道:“幕三公子,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有的话可不能说的随意,您的言下之意是要向君上询问一番道理不成。”
幕辙忽然就不说话了,瞪了一眼这捧箭的内侍,一语不发的走开。
视线从幕辙身上移开,连城跟着人流往猎场内走,眼尖的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怪道:这小孩儿怎么回事,王族的公子也和他们一样?
这场玉阴山围猎,西隅,北国,中周及岐山之地均遣有王室公子过来,借以表诚服之心。
事实上就是送过来的质子,按照道理,现如今应该已将其软禁看护,而不是和他们在一起做蚯蚓诱饵供君王一笑。
再想到昨夜那小孩儿躲牡丹花里,连城估摸着,此次来,恐怕是另有一番身份的。
王室公子给他人替罪,这操作也是厉害。
高台上,燕山君的目光从卷轴上的名字扫过,不满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孤为何连名字都不曾听过。”
重尧道:“禀君上,此行狩猎,并未如妲喜娘娘一般具体到各家各户,姓甚名谁,故而,世家官员前来伴驾的子弟参差不一,也在所难免。”
燕山君嗤笑一声,“谏言孤的时候口口声声天下苍生,说的是大义凛然,孤还以为他们一个个的有多正义公平,还不是审时度势,利弊权衡得相当清楚,装什么两袖清风,自命清高,这是……”
指腹定格在最末的名字上,“将军府,次子,容情,容情……”诧异的看向下方,雪白的一片,瞧不出什么,燕山君道,“他不是早死了吗?”
重尧道:“据说是近日才寻回的,容家老太君亲自去过一趟。”
这个‘才’字听着就耐人寻味了,燕山君道,“真把人当傻子了?暂缓入猎场,将这位‘容情’带过来,孤怎么也得看看容呈那老匹夫找了个什么货色来顶替。”
重尧应声而去,妲喜美眸一转,妖娆一笑,“君上这是急着见大舅子了?”
燕山君将桌上的长轴扔开,不咸不淡的道,“爱妃,此话怎讲?”
妲喜笑道:“十余年前,南国谁人不知惠妃娘娘对容家大小姐很是属意。”
燕山君目光一冷,转向妲喜,一只手迅猛无比的捏着妲喜的下颚将其扔了出去。
神情,已近乎癫狂。
高台上的内侍宫娥匆匆叩首。妲喜自知失言,离燕山君数步,跪伏在地。
惠妃娘娘和先王,燕山君的逆鳞。
很快,重尧回禀燕山君,说容情已入了猎场不便再寻。
燕山君意兴阑珊,提前离开。重尧紧随,目光从妲喜身上掠过,意味深长。
妲喜微微抬眸,朝猎场所在的方向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扶着鬓边的牡丹在宫娥的搀扶下起身,朝燕山君的方向而去。
南国容情,只手遮天。
于情于理,她都得先将这羽翼未丰祸患解决了。
三日前,狩猎场的野兽就停止了投喂,人一进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
一个时辰后。
天将明,晓雾清灰。
青竹水榭,兰花遍地,貌美的宫娥行步袅娜,仙髻白衣,碧玉压服,仿若清风扶柳。
这方竹林水榭占地极广,殿阁楼宇伫立,皆以青竹所建,身处烟纱晓雾间,似如瑶池仙境。
林子里的兰花一簇挨一簇,正当时节,尽态极妍。
早来的宫娥清扫了水榭,将此重新做了一番布局,躬身等候,直到一个时辰后才有人过来。
林中光阴晦暗,冷光幽幽,雾影迷离,浅落在人的身上,恍若隔世之感。
白衣长靴的少年郎,襟带缓飘,皆背负长弓,脚步虚浮。
他们刚从狩猎场过来,神情怏怏的,萎靡不振,面色苍白得厉害。
从狩猎场出来后,他们方知晓,不过因妖妃妲喜一句‘见识一下如何兄弟情深,’燕山君便下令,仅给他们每个人三支羽箭,且不许侍从入内,生死有命。
这也就意味着,在自己的三支羽箭用完后,要么被林中野兽分尸,要么抢夺他人的羽箭保命。
他们此一行人,多是家中纨绔,素日里花街柳巷寻花问柳也都打个照面,哥哥弟弟的一通叫,知根知底,都是六艺不精的窝囊废物,是以,今早之行,狩猎场上可见凶险。
为了一个他们根本不会用或者来不及用的东西,你争我斗互相算计,闹得头破血流,连平日里交好的兄弟渐行疏远。
这,还仅仅只是第一天。
要不怎么说,人性在人命面前是最经不起折腾的,说分道扬镳就分道扬镳。
幸而,都还活着。
坏也坏在,都还活着。
连城依旧慢悠悠的走在最后,两条细长的发缎飘飘的散在风里,撩得老高。他向来不受拘束,走路也不似前边那个‘一枝独秀’的端正优雅,每一步路都走得有气无力,懒洋洋的,时不时还打个哈欠,桃花眼中水雾氤氲,雾色迷离。
能不打哈欠吗,吹了一夜的风,大清早又去狩猎场东奔西跑,收拾烂摊子。
他是天生的笑唇,未启先笑,一行人中,就属他头发最乱,衣服上勾到的刺最多,好在围猎的衣服质地上乘,破得不算严重,将就过得去。
可走他前面的‘一枝独秀’兄就不同了,一身白衣仿佛烟云朦胧,如诗如画,整个一鹤立鸡群的存在。从头到尾具是洁白无瑕纤尘不染,和周围的人明显不是一个画风的。
一番对比,让人都没好意思和他站一块,极默契了留了空地。
这小孩儿和书里写的一个样,被孤立,被放弃,周身时时刻刻一股生人勿近的高傲漠然。
冷月秋霜,阴翳又冷厉,令人……毛骨悚然。
唉,也怪他,他不这么写,这小孩儿……
刚想到这儿,从林子里飘出一片纸人,顺着风绕着一根翠竹就要过来,连城一怔,见四下无人,两三步走过去,将它抓住往衣襟里一塞,镇定自若往前走。
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连小爷感慨:别说换张脸,就是化成灰他娘都不会放过他了,拿扫帚扫扫还能将他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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