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正逢安史之乱,我上了杼山妙喜寺,剃度出家。
扫地,诵经,打坐,烹茶,思考。
我渐渐地融入了这样的生活,甚至觉得享受。
寺院后山空旷,我看它寂寥,想方法种上了茶,如今天下人已经渐渐接受茶了,也不再认为它是毒草了,于是我常被邀去讲演茶道与禅道,手中的佛珠一直伴着我,佛与茶,确实有着千丝万缕的紧密联系。
不知不觉,自己已然将入不惑之年。如今,我已是这妙喜寺的住持,成了别人口中的师父。
时光悄然流逝,我毫无知觉,只是愈发觉得生命一半的光阴脱俗般的不真实。
此生,我不能再是谢清昼了。
老衲,名为,释皎然。
释然,释然,将何释然
皎。
何为皎
“皎,是皎洁的皎。”
“洁白明亮的意思。”
☆、『叁 他』一
一
唐肃宗至德初年。
陆羽为避战乱,渡长江,至吴兴,偶遇释皎然,遂结为忘年之交。
陆羽约莫二十六岁,皎然年近四十岁。
当时二人同乘一舟,皎然在船尾烹茶。
皎然打坐,闭目静思,默待水沸。
陆羽明白自己不会看错皎然手上戴着的佛珠。
踌躇片刻,终是上前。
“这位师父,可否共饮一杯?”陆羽向对方行了一个礼。
皎然缓缓睁开眼睛,打量了陆羽一下——
“天下爱茶之人,皆是贫僧所敬重的人,施主请坐吧。”
陆羽也便坐下了,默候水开,思绪万千。
幼时的他顽劣,有一次将一只佛珠摔坏了一小道痕,害怕师父怪罪,便干脆将错就错,向寺中的一个伙头僧借了把小刀,把那颗佛珠上的裂纹削去,不料弄巧成拙,伙头僧见状,思索片刻,拿来一篆笔,把珠子刻成了莲花,并以砂纸磨光滑了些许。
陆羽觉得,这比原来圆溜溜的珠子漂亮多了。
“伙头僧,你怎么会这些东西的?”小时候的陆羽愈发喜欢这个新来不久的伙头僧,虽说主要是因为他煮的斋饭好吃得很,“你这雕刻的手艺真好!”
“哈哈...贫僧原先就是一个木匠,当时突厥侵略,妻离子散的,好在是没丢掉这工具,如今在这竟派上了用场,我也开心。”
“阿弥陀佛...那正好!这佛珠你替我多刻几个!”
“这可不行!方丈要看见会责骂的...”
“没事!你只顾刻着,我到时自有办法混过去!”
于是,佛珠上大大小小的莲花还有一些茶叶纹满了原先刻着符文的佛珠。
陆羽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对不起佛祖,但是这是他出于善意的孩童本心,应该不会遭罪吧。
伙头僧则担心着陆羽会不会受方丈惩罚。
但后来,陆羽的确混过去了,因为他把佛珠送给了另一个人。
陆羽再见到这佛珠,惊讶之余却是百感交集。
随之而来的当然是疑惑——这佛珠,按理说,应是随着那个人去了,难不成他在临终时将它交给他父亲,而后又辗转流到这位师父的手中?但好在这位师父似乎是将这佛珠保存得极好的样子,大约也是真的喜欢。
大约是那伙头僧的手艺确实是太好了。
陆羽猜想。
皎然似乎怎么在意陆羽,只是在留意着水——该是时候了。
二人眼神交汇了一刹。
紧接着,茶叶被皎然从罗合中取出,研磨得细碎,罗合中的茶已被细纱筛过,倒入盘中散出了断断续续的香,轻嗅茗香,陆羽开口道:”六安茶。”
皎然笑笑,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肯定。水中的气泡渐渐浮上来,跟鱼目一般大小,皎然试水后,向水中撒下几粒盐。
陆羽忽然觉得,此刻的他与皎然,像极了那天禅房内见到的师父与那个人的父亲,一主一客,一烹一辅,一僧一俗。
未几,精致的鍑锅边缘的水因沸腾连成一串,佛珠般圆润,但是是透明的,沸腾跳跃着。皎然拿起瓢舀了些许水出来,陆羽眼疾手快地,一手将自己跟前的石钵推了过去,另一手执竹片,搅动着沸水。
石钵不偏不倚地被推到皎然旁,皎然一手将瓢中的水倒向石钵,水流似瀑布又似飞泉,灌入钵内,滴水不漏。另一只手也没闲着,端起盛着茶沫的盘子,微洒着,均匀地将其没入漩涡中。
茶碎有节奏般的在水中飞舞,水似游龙叶似珠,茶若为凤水为凰。二者各显神通,水汹涌着,茶疾旋着,相汇,相融。
浅绿色,渐渐地浮现。
陆羽继续搅拌着水,过了一会儿,水面的波浪翻涌着,陆羽停手,从水中抽出了竹板,置于一旁。皎然将石钵中的水倒入此刻沸腾的茶水中,一曲欢歌似乎戛然而止,只剩下茶叶飞旋的余音。
二人会心一笑。
陆羽再次执起竹板,谨慎地刮去茶沫上的黑色水膜,皎然将火熄灭了。待陆羽再次搁下竹板,皎然拿起瓢来,开始分茶。
“施主,想将隽永分为几份呢?”皎然温和地问道,面带微微笑意。
陆羽瞥了一眼桌边缘整整齐齐列成的九盏荷花盏,从他这边一直排到笑道:“四盏便可。”
皎然乐了,不过将茶水分成了五份,靠近皎然的两盏与靠近陆羽的两盏被倒了八分满,而盏列最中央的那盏也被填上了茶水。连每一个盏中的沫饽都十分均匀,可见皎然已烹茶分茶无数次。
陆羽倒没觉着奇怪,或许是因为少时禅房内那人的父亲也是将隽永分成了五份的缘故。但对于皎然的手法,确实是敬佩。
“敢问施主,如何,分这几盏茶?”皎然依旧眼带笑意。
陆羽无言,但沉默不久,便庄重地拿起最中间的那一盏放置于桌的另一旁——“这杯,敬佛祖。”
皎然点点头,行了个礼。
继而,陆羽面中带着敬意又拿起靠近自己的那一侧的第二盏茶,递给了皎然。
“这杯,敬师父您。”
皎然依然点点头,眼角的笑意表达了他的欣然之意。
陆羽将茶置于皎然前。
皎然眼角的笑意愈发充满了他对陆羽的欣赏,他见陆羽坐好,便也执起靠近他那一侧的第二杯茶,
“既然,施主已经替贫僧敬了佛祖,那么贫僧这一杯,敬的便是施主您了。”
陆羽行了个合十礼,接过茶。
还有四杯空盏和两盏茶。
“此杯,地空。”皎然缓缓托起靠近他那一侧的一杯空盏。敬重地置于刚刚敬佛祖的那盏茶旁,在靠近自己的那一侧。
陆羽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亦慢慢地端起靠近自己一侧的空盏,也缓缓放在靠近自己的那一侧的敬佛茶旁:”此杯,水空。”
皎然笑笑,陆羽也笑笑,各执一空盏。
“此杯,火空。”
“此杯,风空。”
两只盏同时带着敬意分别落于另两只空盏旁。
四大皆空,佛始其中。
剩两盏。
“晚辈陆羽,故居天门山,这一杯,敬我的一位已故挚友。”陆羽拿起那盏最靠近自己的茶,向着两侧的青山秀水,举过头顶,拜了一拜。
陆羽?
这倒是个久违了的名字。
“陆公子,这也真是巧了。”皎然笑笑,但随即亦执起那杯离自己最近的茶,庄重地行了一个礼,“老衲,释皎然,妙喜寺主持。我这杯,亦是敬一位已故之人。”
原先摆满荷花盏的那一侧桌本已是空了,然而,两杯盏又一次落回那一侧,两杯盏靠在一起,落在桌缘的正中间,盏中都装着茶——他们都深深倾注进执念或爱之物。
陆羽,释皎然。
茶学之祖,茶道之祖。
相会于此。
此刻,茶香,萦舟。
☆、『叁 他』二
二
然而,一生,二人似乎都并无对彼此提及一位名为赵皎的故人。
陆羽在得知皎然的名号后就明白了,那佛珠定是赵皎相赠的,他明白皎然曾是赵皎所仰慕之人,如今以释“皎”为名,估计也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么赵皎临终前将佛珠赠给他也不是不可能的。
释皎然则早在听到陆羽之名后就知晓了一切,愈发地感觉到命运之异妙。
二人在分完茶后笑得甚欢,各怀心事。
斜阳日暮,虽是对彼此的身份满是怀疑与猜测,但更多的是对对方的敬重、佩服,以及欣赏。
俩人后来成了难得的忘年之交。
说来也有趣,陆羽原先是佛门弟子,但后来却还了俗,皎然原是一个富家子弟,但最终却在精通道佛墨的近不惑之年选择了皈依佛门。
原先,一僧一俗,如今,一俗一僧。
原先,都爱荼,如今,都爱茶。
吸引他们二人彼此的,本就是惺惺相惜之情。
人生若梦,陆羽和皎然总是听见一些诗友说。二人每每听到此时却总是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感叹人生似茶,历经炙烤,而后浮浮沉沉,漫出的是在时间之流中弥留不多的茶香,这种香味转瞬即逝,但终会有人懂得去欣赏你经历千番波折后的馥郁,梦是虚幻不可细细去琢磨的,但茶,是真实而触手可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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