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山中的那位医者?”
“是的,你的病已经治好了,”对方微微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对了,你原来那身衣服在送你过来的途中被树枝荆棘剐蹭出了许多破洞,看着已经不成样子了,便自作主张索性给你新找了一件换上,怀中那本《诗经》跟你身上的包袱放在一起,一切若有冒犯请多有得罪。”
“我的病治好了?”你不敢置信,你深知自己的病情曾经有多么严重,但被这医师一说,自己的身体现在似乎完全没了当初的煎熬感觉。
“没错。”医者再次点头,“我找到了治疗方法。”
医师再次确定后,你赶忙起身,想要叩谢这位救命恩人,他却赶忙将你的动作制止下来。
“救人是医者的本分,你不必多礼。”对方清冷的声音如初冬的飘雪,有些缥缈却轻柔,“倒不如说,我其实需要你帮助我做到一件事情。”
“在所不辞。”你向医者作了一个长揖。
“往后余生,我希望你能不再接触到陆羽。”医者再次提出了让你惊愕而百思莫解的要求,“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当然,你是否要选择帮助我,就是你自己的抉择了。”
你不解,但明白对方是救了你一命的恩人,虽然内心有些遗憾,但还是选择了答应。
“我答应您,”你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但...敢问医师您这样做是为何?”
那位衣如白雪的杏林医者只是笑笑,目光中潋滟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忧愁神色,他索性慢慢转身,似乎酝酿着什么话。
“理由你不需要知道,”他的声音中似乎没有任何杂质般再次响起,在不大的房间中响起了些许余韵,“但你以后或许会明白。”
你沉默地望着医师缥缈似云般的背影,如他所说的话般琢磨不透,便也没再多问,豁然,你想起了上次未曾问出口的问题,但想来他估计也会做出这样朦胧的答复,于是便问了上次被忽视的问题。
“赵皎既然病好,也不便在府上打扰了,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敢问您的姓名?”
医师转身,深思熟虑般凝视着你。
“医者没有救你的命,只不过是把你应有的命数从别人手中抢回来罢了。”他稍稍低下头,又收敛了几分本来就已是浅淡的笑意,“你我今后都不会再见了,你也不必知道我的姓名。”
他引你出了房间,将你当时带着的包裹还给了你,并带你出了一间简朴却布置精美的宅子,宅子外,只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路径直铺展到宅门前,路的两边,是将人的视野全部充盈满的杏树林,如今明明是初春,此处的杏树却绽开了无数的洁白花朵,偶有几朵稍稍带着似有似无的红晕,数以亿计的花朵将杏树的枝干压低,偶有一阵风微动,千万花瓣随风环绕着盘旋向上,纵情飞舞,如雪般在空中漂泊着,浮浮沉沉,将这春色青山染上了没有凛人寒意且涌动着生命狂舞的冬色。
医师走在前方,仿若如那个雪夜般,融入了这霜白的图景中,你错觉般地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低吟。
“雪蕊盈山了夏初,风伴黛槿,缠霜栩栩生;
丹叶满泉渡春末,虚寻绀夜,辞暮缓缓归...”
出了山林,你们就此分别,后来你问了问过路的人,得知自己竟又回到了竟陵附近的一个村庄,正月上元节也早已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你遵守约定,便再也没回龙盖寺,内心深受触动,重获新生带来的不只有喜悦,还有迷茫与无措——你本鼓足勇气做好撒手人寰的准备,如今在死门前虚晃了一圈,再次活了下来,却对未来再次不确定的命数倍感敬畏的怯意。
☆、『贰 何处再寻』十四
十四
往事悠悠,栖鸟轻啼,苍茫山间,葱茏茶色中,你我将两个篮筐被置于不远处的地面上,并肩依着茶丛采撷着茶叶,不紧不慢。
“后来,我离开了竟陵,我不清楚那位医师帮我夺回了多少的命数,但我明白,此后的人生,我想将自己过去遗留的缺憾弥补,”你说着,轻轻折下了几片青绿色的茶叶,看着手中翠色的生命,你的声音慢了下来,“虽说我知道,过去的缺憾定是不会再圆满的,可是,自己还是放不下。倘若有哪天自己的生命真真正正地走向了终止,临终时的自己或许就不会为留下更多的缺憾而感到悔恨遗憾了罢。”
我挑出了一片如塔般参差生长着的茶叶,这片茶叶很小,正中还有个小小的叶蕊,大约长出来不久,新夏的茶颜色一般较春天更深些,而这片却嫩绿如春。
“所以...”我正想着将那片茶小心掐下,猜测着,“你打算回到这个村子里?”
“我离开竟陵时,决定去的地方是湖州城,”你稍稍侧身将眼光放在我身上,“当初我心中数好七载后才永别,可你第五年就离开了,所以,第一个缺憾,是当初没能跟你亲口道别。”
我霎时间有些愣住,搭在茶叶嫩茎上的手指突然僵住,内心涌出的莫名焦躁沿着血脉流到了指尖,灼热而带着刺痛。
“我找到你家在城中的府邸后,遇见了孙婆,她说你在守孝后便回到了几年前居住的村庄,接着,阿顺他好心载我回来这里。”你的手伏在茂盛的茶叶上,漫不经心般转着刚刚摘下的叶子,“第二个缺憾,是我爹让我明白的,我爹与我分别时说,他穷尽一生执着着的不是茶,是对我娘的承诺,我娘临终时,对我爹说,她希望我爹在她离开后再娶,她希望我爹找到一个能够照顾他的人,一个让我爹能够再次许下海誓山盟的人,我爹答应了。后来,我爹将他对我娘的爱都倾注给了茶,他也自己明白他只是在找一份寄托,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陷进去。”
你将那枝茶举到鼻前,似乎在嗅着它的馨香,我闻不到,但或许是漫着晨露与生命的清新味道罢,我依旧是沉默着。
“接着我明白了,我爹执着的茶源于我娘,可是我为何执着于茶呢,我为何从小便爱茶呢,是因为我爹亦或者我娘吗?我弄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是我心中的第二个缺憾。”
我方才紧绷住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些,于是终于反应过来不能再愣着,又将刚才的新叶撷下来,嫩绿的轻柔凉意从指尖蔓延了过来。
“不过,我万没有想到的是,回来后,这两个缺憾就被圆满了,只可惜,我还有缺憾。”你的语气多了一份喜悦,但也留着一丝无奈,我下意识地稍稍抬首看向你,无料又对上了你弯如新月般的眸子,你眼中那潭深渊渐渐褪去了,换上的是清澈而温柔的清泉,我迅速地偏头瞥向了你手中的茶,紧张中只见晨露斜斜地沿着叶面流向末梢。
“我爹说,以物易物,别人家曾用蔬果以易我家的茶叶,你曾帮我家摘荼、制荼以易借用文房八宝,也曾用饭菜以易经书,而我以一声‘夫子’以易你教我识字。第三个缺憾,我想向你换个东西,所以只有你愿意答应我,才有可能圆满。”你稍稍直起身子,这次是完全将身子转过来并面向我,甚至还向我小小地挪了一步,我不由以为接下来说的话题会很郑重而严肃,于是也将心中无意涟起的波动压了压,稍稍侧身对着你。
你我间的距离约半步,我见到你将手抬起,竹青色的袖袍随着手臂的轻缓动作微微摆动,那折茶叶就这样被你举到了正对我垂下的视线的位置,如锯齿般的叶侧如笋般延伸,终于在尾稍交织出了那滴剔透晶莹的纯露,阳光透过青山的林荫投射入它纯粹中,晕出了青白交织的光影,我不由得也伸手,晨露于我的掌心迸溅开来,我恍若置身于昨夜的梦中,只不过我的掌心多了一抹被晨露湿润的嫩绿生命,并且这一切,是真实的。
“我愿用我余生对茶所有的爱倾注于你,以易你再唤我一声‘包子’可否?”
刹那间,我觉察到,漫山初夏青茶停止了呢喃,流云停顿,暖光渐缓,时间似乎停滞住般,你的声音却没有跟着僵持,而是久久地在这被停下的时空里流转着,我似乎再次感受到了当初品尝那盏绝世之茶的那份人间百味,但那人间百味没有悲切的辛酸,没有孤独的苦涩,没有空洞的索然,清秀的颜色带着甘甜的滋味绘出的不是壮美的锦绣山河,只是勾抹出了一片淡雅茶园,但我却并未感受半点拘束或狭隘——苍穹之下,茶树遍野,你我的身影置身于那片青碧中,清风徐徐,茶语漫山。
我豁然意识到,原来触手可及的尘世并不狭隘,曾经的自己之所以为莫名的古今往来而伤悲,为狭隘的天地而感怀,是因为假若这俗世少了你,自己哪怕从亘古的天地游至时间尽头,也会觉得毫无滋味与震撼可言罢。
我闻见你手中青茶嫩叶的清香晕开,我再次感受到了时间渐渐流逝了,我终于能抬起头,目光移出掌心,掠过茶叶,对上你的明眸,那谭清泉中似乎映出了洁白明亮的皎月,融入了如皓月银光般无限的柔情,我终于读懂了曾经深藏于你眸中的那份复杂情绪。
我感受到自己脸颊的微烫与胸中澎湃着的心跳,但依旧稍稍垂下眸,深思熟虑般地蹙眉思索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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