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笑着,一边俯下身去捡了一块碎瓷片儿,对着荧煌灯光举着,一脸的痞气儿再加上一脸的痛惜,总觉得那痛惜的神色就和戏谑一样似的,说道:
"哎!可惜啦,正宗汝窑里产的瓷器儿,这胎薄釉薄的!还有这颜色,啧啧,瞧瞧,可真是雨过天青云破处啊……哎!叶老板费心送的礼儿,今才刚用上就破了,回头该埋怨上咱们军座儿了。"
那瓷器儿到底是不是汝窑里产的且不提论,单就吴小江这一副阴阳怪调贱兮兮的欠揍模样儿,顾寒瑞就坐不住了,心想你搁这阴阳怪气个啥呢你?叶老板的东西破了我知道,用你在这唧唧歪歪的?
却看见那小猫儿板着脸走过来,脸上一副很决绝的表情,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重重往桌上一放,顿时发出一声响,然后又兀自走开,躲在那小老虎身后。
这是赔那砸东西的钱儿了。
顾寒瑞听着那响,知道是荷包里大洋儿,数目还不少,正欲起身拿起桌上荷包还回去,一瞥眼,看见那鼓囊囊的素布荷包旁还搭着一个小荷包。
小荷包很精致,很讲究,里面似乎装着个什么东西,看样子不是别人送的便是要送人的,总之一定是个爱物儿,该是刚刚掏装着大洋儿的荷包时没注意顺带出来的。
那小猫儿气呼呼地兀自生气没看人,顾寒瑞一双眼盯着他,不动声色地把桌上荷包收到衣口袋里,末了右嘴角勾起一个笑,一脸的风流,目光灼灼,起身看着白文卿笑:"那我走了?白先生,下次再见。"
白文卿一愣,抬头看着顾寒瑞,神情迷惑不解。
他怎么知道他名字?
顾寒瑞笑:"我是白先生的书迷,久仰大名。"
没承想白文卿听了这话儿却皱起眉头,看着他很不高兴地说道:"书迷?我没在书里教人仗势欺人见色起意!"
顾寒瑞几乎要乐笑了,点头道:"是没教过儿,这都是我的错。"
白文卿不依不饶:"知错就要改!"
顾寒瑞还是点点头儿,"嗯,好。"
周围人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的,都觉得乐和极了,不由得笑起来,只有那旦角装扮儿的徐淮宣没笑,冷冷看着顾寒瑞,眼锋更加利起来。
顾寒瑞说了声好后摸着口袋里那荷包儿,有点做贼心虚的意味,没再多逗留,匆匆带着警卫连就从戏院里离开。
顾寒瑞走后经理叫了人来,忙着收拾一地碎片,徐淮宣去后台卸干净了妆,随后和白文卿一同顺路走着回去。
街上人影稀少,只匆匆几个拉包车的路过,一条巷子长而暗,路灯的光投到地上都散淡了,若有若无似的,只虚虚在地面上映着一小块光。
白文卿和徐淮宣并肩走着,徐淮宣本是个开朗多话的,今晚不知怎么的忽然安静起来,白文卿毫不以为意,他就是这点没心肝儿,丝毫不能察觉旁边人的情绪。
走了一会儿白文卿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得快了,和徐淮宣错开了距离,便顿住脚步等他。
没等到,他下意识回头,眼底一抹诧异。
徐淮宣就站在路灯下,昏暗灯光映着他那张脸,半明半昧,一双眼虎视眈眈地看他,就像……就像一只小兽,看猎物一般眼神,莫名叫人心里一寒。
然而这眼神也只是转瞬即逝,徐淮宣跟上来,神色如常,白文卿几乎要疑心刚刚只是一场错觉,反复回想、揣摩,总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具体,旁边徐淮宣又来同他往常一般说笑,他便把刚刚那幕很快丢到脑后,没心没肺说笑起来了。
胡同口传来凄凄惶惶的二胡声,拉得悠长、悲恸,白文卿循着声音不由自主一路走过去,看见拐角处路灯下,一个留着辫子的老人坐在木椅上,自顾自陶醉地拉着手中二胡,口中念念有词。
唱的什么?呀,大概总是前尘往事,落了灰蒙了尘,谁有兴趣听?
却听见他念:
笑煞眼底风月意,枉误了卿卿性命。
☆、公馆
顾寒瑞一回到公馆便躺陷进一楼大厅里那袭华丽柔软的沙发,把口袋中荷包掏出来,小小的,材质是柔软的绸绢,上绣着白鹤的图案,很简洁,很精致,顾寒瑞隔着布料捏了捏,小珠子的触感。
拉开荷包两端的软带,落眼先是一小截子的红,随后慢慢看到青、紫、粉白,这样三种颜色的三粒小珠子,琉璃一般幽幽闪着光,串在红线上,珠子中间还坠着有字的小陶瓷猫,一共也是三个,猫身上有字,连在一起读是:沈云卿。
是祝愿平安的红绳手链,大概是白先生买给朋友的吧。
顾寒瑞看着手链上沈云卿三个字,又躺卧在沙发里,把这手链举到眼前看着,看了一会儿兴致缺缺,目光落在沙发对面墙的壁纸上面,秋海棠开得真好,永不会凋谢一样,醒目、美极的红。
他久没有去寻欢作乐了,副官看他盯着壁纸上海棠发呆,取笑一句:"军座儿这是怎么了?"
顾寒瑞偏过头,收了手链,又露出一个风流勾人的笑,使唤副官道:"去给爷买戏票儿去!"
副官答应一声:"得嘞!"而后自己也笑了。
正月廿七,夜,这是他第三次见他。
一回生二回熟,上回那戏院如今再走,早已是熟门熟路的了,一楼戏坐席上人头攒动,两面墙边儿上站的也有不少人,顾寒瑞戴着白手套,压低了军帽檐,旁边跟着警卫连,一身戎装地走在过道中。
过道上行人纷纷避之不及,忙给这位军爷儿让路,到了上二楼茶厢的木质楼梯处,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留着辫子的老人正倚靠在扶手旁,冷着眼看着戏台,头顶上昏暗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有些苍白、有些无力。
顾寒瑞蹬着军靴上台阶,鬼使神差地慢慢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老者的背影,怎么说?真和那猫儿有些像,玻璃一般的,一双冷眼。
顾寒瑞坐在茶厢座儿上,他不是在等戏开场,竟是在等戏散场,一下一下地握着手中荷包,心不在焉地喝茶。
戏台子上鼓乐声动的,顾寒瑞也没心思看,那茶厢下老者倚着扶手,又慢慢踱到靠前些儿位置,他那背影便恰好落在顾寒瑞的视线范围内,一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脑后,神情是怎样看不清,看打扮气质大概是前清的遗老。
顾寒瑞举杯喝茶。
戏台上唱的是桃花扇,也不知是演到哪折了,顾寒瑞心不在焉地,忽然间听见底下一阵叫好,抬眼往戏台子上看去,原来是徐淮宣扮的五旦李香君上了台。
那老人孤零零站在二楼茶厢下的空地上,一动不动,满座儿的叫好声于他是充耳不闻,木木站着,没受一点儿周围热闹气氛的影响和喧扰,更没丝毫一睹名角儿的兴奋和激动,就木木看着戏台。
笛声徐徐响起,李香君顿开喉音,端的是声清韵美,唱的是皂罗袍: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
徐淮宣本就是在牡丹亭游园一折中唱的这段皂罗袍,才出了名红成角儿的,如今再在桃花扇这一场戏中戏里又唱了一遍儿,那些新票友们还不理论,但那些自徐淮宣出道起就捧着他的老票友们一听,不由得就感叹了一番从前已往,那个小杜丽已经长大成为九爷啦。
票友们都醉在戏里了,冷不防一阵痛哭突然响起,是那种撕心的、裂肺的、嚎啕大哭的声音,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唱着,那痛哭的声音止住,沉默片刻,是那种狂怒之前的沉寂。
突然一句暴吼划破空气中的沉寂,愤恨地、不忿地、失落地,徒劳地喊道:"别唱了!别唱了!不知亡国恨的东西!还在唱!"
人都转头。
老人眼里闪着亮莹莹两点泪花儿,呆呆站在原地,木木看着千百张面孔回头望他。
戏谑的、好奇的、疑惑的、看笑的……
呀,乱梦颠倒了,他蹒跚着步退后几步,茫茫然不知所以。
许久之前,那桃花扇,他也曾唱过的呀。
该是在那北京王府里,他唱堂戏,一片喧扰人声,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帷幕,喜庆的热闹,不知怎么忽然光景转变,倏然他站在高台,面对一片凄厉厉的红,王府外是连绵不绝的枪声,人都走光了,他还在唱。
说是净角儿,却又是花脸,真叫人糊涂呀。
他唱到最后一折。
弋阳腔。
离亭宴带歇指煞: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
反反复复几句戏词,唱了一夜、念了一夜,天将要晓,他站在高台之上迎接曙光,喃喃念着:"不信呀……不信呀……"
他走下台,离开北京,南下徐州,穿着前清的衣服留着前清的辫子,收棉花、拉二胡、给丝棉厂里做短工、在戏院里扫地……再不肯开口唱上一句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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