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第一句,云长流说,他都想起来了。
第二句,他说,要去见阿苦。
云长流知晓了关无绝即是阿苦,和云长流想起了阿苦,有什么不同?
倘若前者,哪怕是得知了护法曾经做过药人,曾经与他两厢情愿,又曾经为他舍命取血……关无绝之于云长流,仍还只是四方护法关无绝。
然而后者……
那可是阿苦啊。
是曾经长流少主当作心头一抹暖光来倾心宠爱了七年的阿苦;是那个明媚放纵的青衣少年,卧龙台上约过诺,初春桃林许过情;是说生死与共,是说一世厮守,是说昭告上天,与君相知无绝衰。
而不该是那个药门里一面之缘的古怪药人,被他舍在身后断了气息;不该是满身旧伤的阴戾残鬼,重逢时卑微地跪在他脚下;不该是劳苦功高的四方护法,骄阳殿前二十七鞭碎骨,落在那已承了太多苦楚的脆弱身子上;最不该兜兜转转回到原点,还是那一碗血药,约定归来的人,再无归期。
最终,温枫并没能如他所愿,崩溃发疯。
因为他发现,云长流似乎先他一步……疯了。
……
神烈山下,树木已经生出了新枝叶。
云长流白袍罩在木丛的阴影之下,艰难地扶着沿途的树干,踩着碎石乱草,一步一挨地往前走着。
他病了太久,如今哪怕除了毒,体力却还远远未能恢复。昔日不过一个轻功就能赶完的路,如今却要这样磨上许久。
云长流那般的人,哪怕疯起来,外表上看也是无比平静的。
他得知了一切真相,得知了关无绝的死讯,甚至烟云宫里都来人说老教主已做主将尸身下葬了……云长流却没哭没喊,只是坚持要出城去找那间木屋,他说阿苦还会在那里等他。
温枫从旁扶着,他一路眼见着教主喘息渐重而脸色也愈差。可偏偏怎么劝也不管用,就和几日前教主回光返照怎么也要出城等护法时一模一样。
近侍心底的恐惧越来越重,他曾想象过云长流得知了护法死讯后会如何失态地痛哭发泄,想象过自己会被扔进刑堂里受怎样的责罚,甚至想象过教主会不会变得如同老教主那样孤僻偏执。
可他从没想象过如今。云长流如今这样子,分明是连“关无绝已经不在了”的现实都不肯接受……
直到云长流熬到走不动,骨瘦如柴的手撑着树干颤抖不止。温枫终于看不下去,紧紧握着云长流一只手臂,悲怆道:
“教主您醒醒,您别这样……护法已不在了!您也找不到地方的,那片桃林已经……已经没了!”
云长流半边身子虚脱地倚在树旁,听到这句就侧脸过来。他眸中似起了一场茫然的雾,又似下了一场萧瑟的雨,重复着,“没……没了?”
“是。没了。”温枫心如刀绞,却忍耐地咬着牙,心道长痛不如短痛,“教主,您听温枫说……当年、当年阿苦入鬼门前放火烧了大半,后来老教主又派人将桃林残余的枯树伐了,如今那条路上的都是荒芜杂树。没有了桃花引路,没人能找到那间木屋的旧址在哪里……”
“你……”
云长流有些疑惑地抬起手,指着身前,“你在胡说什么?”
那里分明是一片荒凉,稀稀落落地生长几株矮小的乱树,灰暗山石色泽苍凉。
可教主却摇了摇头,嗓音淡漠地道:“不是在这里么。桃林。”
“……”
温枫张了张嘴,眼前一黑。
仿佛当头被浇了刺骨的冷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云长流很认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折下一截树枝。
教主眼神温柔,抚摸着那生着尖刺的断枝,手指都划出了血,还轻轻地感慨,“……你看,桃花开得多好。”
“教……教主……”
这本该是十分可笑的场景,可温枫却笑不出来。近侍已经快晕过去了,他脸色青白,浑身哆嗦,崩溃道,“您别这样,求您、求求您……您别吓温枫……”
云长流并不理会温枫,他继续扶着树,脚步虚浮地走。温枫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跟,发着抖哽咽道,“教主……教主我们回去吧……都是温枫的错,求您别这样了,护法会心疼的啊教主……”
却没想到,云长流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一段路,低声道:“这不是到了么?”
“您说什……”
温枫不敢相信,可当他下意识抬头,却惊诧得瞠目结舌。
……真的到了。
他那个连下山都能从南边迷路到北边的教主,居然真的……真的……在苍莽无边的神烈山中,在毫无任何路标的情况下,准确地走到了十年前的旧地。
穿过冷硬的山石,掠过盘亘的藤蔓,就在廖廖树影的尽头,视线豁然开朗,的确是那一间木屋。
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间木屋了。
那屋子已被昔年一把火烧得焦黑丑陋,又经了这么多年风吹雨打,木板都腐烂了,被虫蚁啃噬得坑坑洼洼。屋顶陷下去了一半,生了草的房梁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彻底坍塌。
没有屋檐上的桃花芬芳,也没有屋檐下的少年。
远远看去,这哪里是能住人的屋子。
分明是深山之中的一处烂木废墟而已。
“天啊……”
温枫心头如遭锤击,他腿一软,茫茫然跪坐在地上。
云长流却走上前去,便有几只被惊扰的小虫簌簌从木板裂开的缝隙里逃走。
他表情并无波澜,神色却无比柔和,仿佛眼前立着的还是那间精致秀丽的屋子,而不是一堆焦烂的木头。
大片湿滑的青苔攀上了木屋的阶前,而疯长的杂草已经要把门槛都淹没。云长流站在屋前,脚下踩着长草,侧耳贴上那已经很难称之为门的东西,似想听一听里头那故人的声响。
这个时辰,倘若昔年岁月未逝,阿苦该是在做早饭的,炉子上还会煎着药。
可惜,没有什么声音传来。
云长流眼神略黯。消瘦的手指屈起,犹豫了一下,开始轻叩枯朽的木门。
一下,两下,三下。
无人应答。
“阿苦,开开门?”
再叩。
一下,两下,三下。
无人应答。
云长流没有丝毫的不耐。教主忽而垂眸含笑,“山与氵夕”眉宇间的清冷霜雪倏尔融成柔柔春露,“你看……我没忘了这条路。”
他摩挲着木门,轻轻地叹息:“我一步……都没有走错……”
温枫头皮发麻,目光绝望,“教,教主……”
他泪如雨下,哽声呢喃,“教主……护法已经……”
云长流疑惑:“无绝?怎么不给我开门。”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我进来了。”
温枫猛地闭上了眼。
这木屋,从外头看已经烂成这样,里面自然更加不堪,也更不会有教主想见的人……他不敢看云长流望见屋内时的表情。
木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门开了。
屋内一片黑暗,与云长流苍白的脸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十年的春秋过去,纷纷往事都积成了前尘。
放眼望去,满目萧然。木屋之内到处都积着厚厚的灰。外头的风灌进来,就扬起一片尘土。
里头的家具都烂透了,零零落落挂着三四张蛛网。烧焦的墙壁上木条剥落,而地板早就腐朽蛀虫,大片硬土裸露出来,昏暗中还有蚂蚁乱爬。
云长流扶着门站在那里,一身雪白衣袍,与这破烂木屋格格不入。
他似乎微微有些怔忡。
过了许久,才张开失了血色的薄唇:
“无绝,怎么不理我……”
温枫悚然。
云长流径直走入木屋之中,掀袍坐下。
外头的几束光亮自他背后投入木屋内,教主神色平静,双眸凝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对着并不存在的什么人开口问道:“到底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屋外的温枫面如死灰,颓然瘫倒在了地上。
疯了,疯了,教主他真的疯了……
“……说来,本座以后该唤你什么?无绝,阿苦,还是临儿?你喜欢哪个?”
云长流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是叫无绝好听些,也习惯。”
木屋之内,一片寂静。
死亡,正是寂静的。
“莫非是还在生本座的气?”
云长流心疼地伸手,在眼前飘着飞尘的虚空中轻拂,像是要去触碰什么人。
他隐忍地蹙起眉来,嗓音压抑着颤抖,“……忘了你是我错,我这些年对你不好,让你受伤受苦,都是我错。”
“可……是你先毁诺,是你先、先……骗我。”
声音抖的越来越厉害,气息也越来越不稳。
“你怨我,大可讨回来,我绝不反抗……可你不要不理我……”
云长流双眸渐渐失焦,“无绝,我们重新来过。”
屋内,仍是无人应答。
他又低低问:“……你怎么不说话?”
仍是无人应答。
“你说句话,明日我再为你种些桃林好么?”
无人应答。
“……不想要?那你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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