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环等了小会儿,伸手推门进去,门板就是刺耳地一响。
那里头乍一被照亮,温环的脸色就变了变。
云长流蜷缩着躺在木屋的地板上,如瀑黑发散乱地盖了雪白消瘦的脸。曾经那么喜净的人,身上白衣被尘土沾得脏黑一片,还夹杂着点点血渍,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闭着眼,薄唇紧抿,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亦或是又昏过去了。
温环心疼地蹲下去,轻柔地推了推云长流的肩,“……教主。”
云长流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温环双手缓缓抱着他起来,如十好几年前哄小少主那样将云长流揽在怀里,俯在教主耳畔道:“教主,老教主来看您了。”
云长流仍是不动,他软绵地靠在温环怀里,仿佛隔绝了人世间的声音。
其实他并未昏睡,只是身心都疲倦不堪。
面对自幼如半个父亲般抚养他的温环,他到底无法如对云丹景那般对他骂出一句“滚”,再说以温环那不温不火的脾气,骂人也不能把他赶走;而一想到云孤雁,一想到那个强硬地拉着他逼着他活下了这二十五年,却又残忍地把他命中光火掐灭了的男人……
不,连想都不能想。
仅是去想一想,都怕自己要难过得坚持不住。他答应了无绝少伤心的,他要好好活下去的,他不能真的疯掉。
“流儿……”
云长流听见温环哀伤而愧疚地唤他小名,他心灰意冷地仍不理,只想着只要自己不作答,不会太久就能让温环回去了。
可惜,总有人的固执与众不同。
吱嘎、吱嘎……
沉重的脚步踩在门槛上,有人走进来。
温环的嗓音出现了波动,“主人,您……”
云长流内心冰凉地叹了一口气,他早知道父亲绝不会容许自己这样一蹶不振下去。云孤雁这一趟定然会来,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总是这样,云孤雁给他的桎梏总是那么紧那么沉,伴随着令人窒息的痛,让他无法抗拒,无法摆脱。
于是云长流终于恹恹地睁开眼,没有去看走进来的人,而是推开温环,背转身去。
他的目光在木屋内飞散的细小尘埃间渐渐溃散开来,头脑里像是有千百根针在扎刺,混乱地搅得昏沉。
这几日他总是这样难受,虽有坚持喝药,可烧还是断断续续地退不下来,不过已经快习惯了。
云长流偶尔便会想他的护法,想那个人是否也是把伤痛化为了习惯,才能总是若无其事地笑得那样好看。
“你先出去罢。”
云孤雁的嗓音比往日沙哑了许多。
衣料摩擦声响起,是温环站起身来。
“是。”
温环应了主人一句,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顺势把木屋的门半掩上了。
屋内的光亮又暗了暗,云孤雁又往里走,已经站在他的儿子背后。
云长流眸色更暗,无意识地咬了咬后牙。他感觉到云孤雁的阴影投在他脸上。
“……流儿?”
云孤雁终于开口唤他。
似乎有些紧张,似乎有些小心。
云长流仍静默着,不转身也不作声,周身的冷僻疏离一刻也未化去,他只等着看看云孤雁能把他怎么样。
他这辈子,为了云孤雁,为了云孤雁的执念,为了这个男人的喜怒哀乐,已经把能赔的都赔进去了;如今他累极了,也分辨不出什么正邪是非,也不想去深究值不值悔不悔,只是想要守着这么一间破木屋和一点清静,仅此而已。
云孤雁的声音里完全失去了往日说一不二的冷厉与霸道,他犹豫道:“流儿,你回头……看看。”
“……”
云长流又闭上了眼。
云孤雁坚持道:“流儿,你看看。”
云长流并不想回头看他,也不想说什么话。他被骗的太惨了,十五岁,二十五岁,两把刀狠狠地砍在他心头。那是结不了痂的伤,现在还在汩汩地往外流血,流的心都寒了。
“……父亲,”可最终云长流还是勉强开口吐了一句,他知道云孤雁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脾气,“……请回。”
他那吐气虚弱得像个将死之人,说完这句话,云长流便将头垂下,不再动作。
“……本座这就回去了,不烦你,可流儿还是看看罢。”云孤雁的嗓音更哑了,他低声叹息着道,“你想要的人……在这呢。”
“你不想看爹爹,连阿苦都不看他一眼么?”
耳中惊雷炸响,眼前金光乱窜。
云长流的心跳在这一瞬间凝冻住了。这一瞬息他神智崩溃,魂魄皆颤,根本没有去思考云孤雁是否仍在骗他与否,也没能去细想回头看见的会是尸体还是骨灰——
云长流回了头。
白发。
三千白发在他剧烈收缩的瞳孔中飘扬。
“父……”
云长流险险一口气提不上来。
他突然俯身,捂着心口紊乱地喘,污黑的血自唇畔成一线淌下来,滴落在已经沾了不少血迹的衣襟上。
木屋门前,他的身后,站着云孤雁。
可云孤雁已经不是原先的模样了。
那披散于身后的黑发尽皆化为白霜,那曾睥睨四方的鹰眼变得混浊黯淡,那张线条硬朗凌厉却从未显过丝毫老态的脸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皱纹。
就如一株参天的巨树被吸走了所有养分精华,枯萎了,腐朽了,从内而外地垮掉。
并不老的老教主,他变得丑陋而衰老了。
他的双臂中,抱着一个人。
云长流通体生寒,他双眸睁大,唇瓣抖个不停。
他想叫一句父亲,叫不出来;想唤一声无绝,也唤不出来。他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哑巴了,后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死透了,骨头都凉了。
他伸出去的手也在抖,却突然有重量落下来,是云孤雁将怀里抱着的那人塞了过来。
云长流茫然地收紧了力道,视线落下,他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教主恍惚地低头,就正好看见四方护法柔软的黑发,垂下的眼睫。
关无绝正昏睡着,脸颊贴着云长流的胸口,苍白得仿佛一触即碎。呼吸拂在他一截手指上,游丝般又浅又弱,令人心慌得紧。
……我终于,真的发疯了么。
云长流在心中喃喃自语。
他突然想笑,可从眼中流下来的却是泪。
泪水模糊了怀里人的容颜。
云长流连忙眨眼,水光碎开,朦胧一片。他低头,关无绝仍在他怀中睡着;他抬头,站在面前的仍是苍老衰败的云孤雁。
……云长流不是感觉不到。九重境界的煌冥神功尽数毁去,此刻的云孤雁,赫然已是凡人一个。
可却不仅如此。白发衰老,这分明是走火入魔之后……阳寿折损之兆。
云孤雁不仅老了,而且快死了。
许是一两年,许是一两月。
没人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公平得让人心冷。
“不哭了,流儿不哭了……”
唇角的血迹和眼尾的泪痕,都被褶皱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抹去。云孤雁难得软下态度,醉木犀笨拙地哄着无声间哭得浑身发抖的长子,“你的人还给你啦。怎么还哭呢?”
“……”
云长流死死地咬紧牙关,他侧过脸去不应声,只把关无绝拥得更紧,合拢的湿润眼角像一道凉薄的弧。
云长流无法想象,云孤雁是究竟怎样把关无绝从必死之境拉回来的。他的父亲云孤雁,终究是那个云孤雁。到了黄河亦不死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浩浩天意,悠悠命数,独独折不了的云孤雁。
徒留他,心如刀割,泣不成声。
可他明明都哭成这么个不堪的模样,云孤雁却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了。
老教主看着闭眼沉眠的关无绝,他眼中流露出缅怀的温暖之色:
“这条命,当年本想着要用来救下你娘亲,却没救成;后来呢,就想着要用来留住你,没想到被这小崽子抢了功……如今救了他,倒也不亏了。”
“……”云长流把唇都咬破了,他抬手一遍遍地抚摸关无绝的脸,仿佛要将一切无法宣泄的情绪都融在其中。长发遮脸,只在齿间漏出一声声颤搐的无助呜咽。
“对不住啊,流儿。”
云孤雁长叹一声。他忽而将手探入袖中,摸出一件东西来,缓缓放在关无绝怀中。
他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云长流,这一回,眼底映出的终于没有了逝去之人的翩然身影。云孤雁一字一句道:
“这几天,本座一直在想啊……关无绝说的还真没错。这些年,二十五年啦……是爹爹对不起你啊。如今把关无绝给你带回来,也算个赔罪。流儿不要怪爹爹啦。”
说罢,云孤雁撤开了手,那件东西的真面目也显露出来。那半块晶莹精巧的白玉佩上,有祥云盘旋,有玉龙腾舞。
“喏,”云孤雁散漫地挥挥手,笑道,“送他了。”
说罢,老教主转身,蹒跚地走出了木屋。身后陡然传来的嘶哑哭声,也没能叫他回头。
白发被风吹起,在灿阳下有一刹那的光闪。
相似小说推荐
-
逐王 (水千丞) 爱奇艺VIP2019.1.29完结一个野心家刀尖林立的权谋之路一个小人物披荆斩棘的救世之途一个士大夫枕戈旦待的治...
-
跑路江湖 (宝木三令) 晋江2018-12-26 完结cp:自1为是倜傥温柔受×自作多情冷面闷骚攻柳云生只想下山凑个业绩,以为眼前沉默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