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长流眼眸沁凉地扫过去一瞥。
行呐,他家护法也学会死皮赖脸地缠他了。
说实话,不是不知道无绝说的有道理,不是不知道护法是为了自己如此忧虑。
如今反要无绝这样跪着求他,他又于心何忍?
只是,丹景……
云长流心里沉沉的压着难受,他又想起方才云丹景不甘地登过来的眼神,七分凶狠,三分委屈。依稀记得,小时候丹景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父亲的。
他本以为等自己继任了教主,一切都会有所改观。可是为什么,不知不觉地又落到了这种境地。
如果点了这个头,他便是对自己的弟弟起了疑心。或许会有什么再也回不去了。
云长流面沉如水,关无绝却看出了教主的犹豫。四方护法暗自咬了咬牙,硬的不行换软的,他直接膝行着蹭过去,手指轻拽上那一片雪白的衣角。
护法就这么在云长流脚边仰起脸,眼眸凄凄盯着教主,忽然嗓音软成了水:
“教主……求求您了教主,您就当让属下安个心成么,教主……无绝真的求您了……”
——果不其然,云长流的人一下子就僵硬了。
“你、你……!”云教主瞬间无措,他哪里能看得素来强势的无绝突然这么个卑微弱软的模样来求,慌忙伸手想把人扶起来,“你先起来,这事还可好商量。”
关护法一听有戏,眼睛顿时亮起光芒。他哪里肯起来?此时当然要趁热打铁,索性抱着云长流的腿一下下地轻摇,咬了咬唇,“教主,求您了……您这样子无绝实在是怕得紧……”
为了教主!撒娇就撒娇,耍赖就耍赖,面子算什么的!?
云长流脊背都绷紧了,雪白脸颊更是微微漫红,他猛地按住护法的手,声音发涩,“别……乱动。”
……关护法顿觉自己活像是在媚主,羞愧感与负罪感瞬间成倍叠加。可如今他也豁出去了,索性直接低头把脸往教主温凉的手背皮肤上蹭了蹭,“教主……”
“无绝!”云长流吓得嗖地把手抽了出来,等自己反应过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你真是……”教主无可奈何,他手掌一落,直接把作妖的红袍护法用力摁在了自己膝盖上,“好了,不必如此。知道你为本座忧心,答应你便是。”
说着,云长流随意揉了一把关无绝的发顶,觉得自己简直和逗小猫儿似的,“不过,只有一年。”
“若是查不出丹景有异心,这幽冥部,本座还是要撤回来的,听到了?”
“是……”关无绝趴在云长流膝上,心满意足地抿唇眯起了眼。
第140章 日月(1)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
——
自那天大约半个月后的某日,云长流去清绝居找护法。
“不是要本座陪你下山么?还去不去了。”
教主他如是说。
关无绝很是惊喜,本以为因为云丹景那事儿和教主闹过一回之后,这下山出去玩的约定应该是泡汤了,他也没好意思开口,过几天也忘了。
没想到云长流还记着。
云长流既然主动来找关无绝,自是早就把这几天的事务都安排好了。加上教主和护法都是干脆利索说走就走的人,火速收拾了行装,当天就出了息风城。
时已深秋,神烈山的山叶都染遍了,棕红、赭红、杏黄、橙黄,像五色灿烂的织锦。
两人出城的时候,关无绝在前面乘着流火,云长流乘着飞雪跟在后头,沿着弯弯的山路往下走。
秋风凉爽,吹起来叶子簌簌地落。落在地上,又被马蹄踩碎了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了没一会儿,护法听见身后的声音渐消。他转头一看,发现云长流已经停了马,认真地望着路边探出来一枝艳丽的红叶,清润如玉的眼瞳里亮着很细碎的光。
关无绝微微笑起来,远远道:“好看么,教主?”
云长流轻点一下头:“嗯。”
护法瞬时就心软的不行,想起小时候那个捧着一枝桃花的白袍美少年。他勒马停下,感慨道,“您真该多出来走走,山下还有更多好风景。”
云长流又道:“嗯。”
可他依然没有要动弹的意思,还是端坐在马上,盯着那枫叶痴痴地看。
关无绝忍俊不禁,心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才刚出城呢,瞧上个叶子就走不动路了?
他忍不住叫了声:“教主若是实在喜欢,就折下来带着啊。”
云长流果然伸手将那一叶摘了下来。他将枫叶举了举,那片叶子边缘很整齐,小小的嫩嫩的锯齿,颜色是如火似的纯红。
云长流举起来放在眼前比了比,心想它很衬无绝的衣袍。
教主将手一伸,向护法那边递过去,“给。”
“您送无绝的?”
关无绝有些惊喜地翻身从鞍上跳下来,牵着马走过去。他觉得自己也被教主带的幼稚得和个小孩儿似的了,一片叶子就能高兴成这样,居然还说了句,“真好看。”
“等待会儿到了山下,”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无绝先带您去逛镇上的市集子吧,这季节好多野果谷物都熟了,息风城里平日不采买那些百姓家的粗食,您可以试试……”
可关无绝伸出的手,却忽的接了个空。
他还含笑说着话,就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火红的枫叶,从云长流突然垂落的指间翩然滑下。被风一吹,就翻滚着卷到了天边。
事情发生时没有任何先兆。
前一刻云长流的眉眼间还噙着柔色,可仅仅一个瞬息后,他就身子歪斜地从白马背上倏然滚落下来!!
关无绝盈满了温暖期盼的眼底,骤然被无边的恐惧冰封。
“——教主!!!”
关无绝两步跨过去,一把抱住云长流颓然倒下去的身子。
满山遍野的艳丽红叶在眼中凋零枯萎,天地倒悬,灰暗无光。关无绝双腿一软,抱着云长流跪坐在地上,脑海中茫茫的一片白。
他竟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温度迅速地冰冷下来。很快关无绝就发现自己也开始发抖,他惊恐地去扶云长流的脸,“教主、教主!?您怎么了,您哪儿难受!?……教主!!”
云长流脸色赫然已是死人般的惨白,他紧紧地闭眼咬牙,隐忍地将额头抵在关无绝肩上,许久才攒够力气从喉咙里挤出细细的颤音,“疼……”
关无绝彻底慌了,他六神无主地去摸云长流的手腕,“——疼!?是疼吗?哪里疼,您是哪里疼!?”
云长流痛苦至极地摇了摇头,忽然喉中发出一丝极细的痛呼。他浑身绷到极致,脖颈濒死般地后仰,暴起细细的青筋,宛如最惨烈的折磨陡然降临于身。
哪里疼,他不知道……
好像是皮肉被撕烂,筋脉被扯断,骨头被敲碎,脏器被蹂躏,好像是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护法几乎是绝望地抱紧他,“教主……!!”
不可能,怎么可能,这脉象分明是——
关无绝眼眶泛赤了,他狂乱地喘息,按在云长流脉门的手指已经抖的不像样子。摸清脉象的那一刻他脑内嗡鸣炸响,恨不能就此疯掉。
不可能,不可能,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
天啊,天啊,苍天啊!!!
到底什么是天意,什么是命数?
难道世间当真有再如何竭尽全力也无法拔除的毒疴,当真有再如何拼死挣扎也无法逃离的恶命?
云长流在剧痛中努力睁了睁眼,眼前阵阵发黑,泛着一片片的重影,连近在咫尺的关无绝的脸也看不清楚。
他吃力地张口想安慰几句,可又一阵凌迟般的痛割在全身,将未出口的话语强行化作压抑的呻吟。
这样的痛感实在太熟悉了。
云长流以为他早已经淡忘,可当它真正在体内苏醒过来的时候,还是仅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当年,所有人都告诉他,逢春生已除。
原来,竟是没有彻底拔除么……
在真正极致的痛苦之下,体力与意志的消磨殆尽根本用不了多长的时间。
云长流的意识渐渐被混沌淹没,被冲散了的神智宛如溺于不见底深海之中,滚滚下沉而去。
“教主……教主?”
模糊中,云长流听见关无绝颤抖的声音。
“不,不……不行教主,您别睡……”
仿佛隔了层什么帘子似的,不太清晰。
“您睁开眼,您看看无绝……我们回城,无绝带您回城……”
云长流突然十分难过,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枚没来得及递到护法手中的红叶,仿佛又看到了无绝伸手时眼底期盼的微光。
对不住。
说好了要陪你下山玩的,是答应了你的。
吓坏了吧。
对不住。
……
萧瑟的秋风,凄然吹遍了神烈山。
又几枚枯萎的叶子,无声息地落了。
只是再也没有一枚那么漂亮的火苗似的枫叶。
关无绝踉跄着咬牙起身,抱起昏死过去的云长流,连两匹马儿都顾不得牵,运起轻功向着息风城的方向疾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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