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丹景没有回头,也没理会身旁的影子。
他蹲坐在石上,直直地看着远方色泽萧索的山影。日头渐往西沉,那山的轮廓被勾成红彤的线,而身周也的确冷起来了。
阳钺也没有再开口,就跪在那儿陪着。
记得从在鬼门训练的时候,关无绝就常笑话他木讷呆板。他自认蠢笨,跟了云丹景后大部分时候不敢多嘴,也不敢擅自行事,像现在这样冒出来给主子披件衣服……作为影子已经是僭越了。
“……阳钺,”云丹景忽然叫他一声,眼梢唇角若有若无地攀着自嘲的讽笑,“你觉得……我同教主相比,怎么样?”
……而每当这种时候,阳钺就会更加痛恨自己的口笨舌拙。
阴鬼努力想了想,才尽量维持着他素来的平板声线,一字一字认真道:“主子年纪尚小。”
云丹景仰头笑起来:“哈,你也会委婉地哄我了?也是,毕竟你都跟了我四年了。这类话是不是要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阳钺忙低下头,“属下不敢。”
“什么年纪尚小,长流教主在我这个年纪,已经独自打穿了无泽境。”
云丹景挂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像是在对阳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十阵全开,多厉害啊。当年父亲带着温环和影子都没能做到的事儿……”
“可是,”云丹景的眼神暗了暗,低声道,“如果不是父亲自幼日日为他传功,如果不是父亲倾囊以授,如果……如果有这个如果,你说,云长流真的还能这么厉害么?”
阳钺动了动嘴,没敢答话。
他怕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得小少爷不快。
云丹景嗤了一声,秋风起时他侧头斜眼看过来,勾唇笑道,“阳钺啊,你跟着我这几年,很憋屈罢?”
“同是鬼首,我父亲的影子能追随烛阴教主大杀四方,你却要日复一日地陪着个无甚实权的小少爷玩儿,给我当个端茶倒水披衣服的仆人……”
云丹景抹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夕阳的光就在他指间闪了闪。他随手揪了一根泛黄的枯草,叼在嘴里嚼,含糊不清道,“阳钺,你会觉得不公平么?”
阳钺面上还是那般呆板,心里却着实吓了一跳,连忙把头往两边摇,干巴巴地道:“没有、没有,主子!”
“没有?那你还真没出息!”
云丹景的眼神阴冷下去,甩头“呸”地将口中的草叶吐出来,挥手示意阳钺退下去,“滚吧。”
阳钺讪讪地倒退两步,往山崖树影之间隐了身形。
四年过去,他早就习惯了小少爷的喜怒无常,也习惯了自己总是惹主子生气。
周围终于恢复了安静,云丹景哼了声站起来,双手拢着大氅往回走。
他没跑很远,这里只是个偏僻无人的山路岔口,深秋的枯叶不停地在他脚下发出被踩碎的脆响。
小少爷的脸色很差,烦躁在他眉间狂跳个不停。
他知道云长流的逢春生又发作了,他觉得……他不应该这样。
在这么个时候,他应该很焦急、很忧虑、很心疼,他或许应该到养心殿探望侍疾,或许应该去药门仔细地问问情况——总之,怎么也不应该一个人跑出来麻木地吹山风。
可他还是心乱得不行,在骄阳殿根本待不下去。
听说云长流的毒素复发,他就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太久远了,说实话,云丹景都有些记不清了。
可还依稀觉得,那时候神烈山的阳光总是明媚,他天天带着婵娟疯玩,滚了满身泥再被娘亲骂;他还会带着妹妹悄悄去看那个又像哑巴又像药罐子的哥哥,会跑到山下给哥哥买糖。
那时候,云长流眼里含着期盼等着他来那扇窗下,娟儿满心地憧憬他、依赖他,娘亲会微笑着摸着他的头夸奖他,虽然父亲不怎么搭理他,可教众们都觉得他会是未来的教主。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小孩儿,却成天觉着骄傲,觉着所有人都需要他,觉着这息风城没了他就不成。
他偶尔会做白日梦,会想象自己日后继任教主,披一袭烛龙玄袍,照顾着身子病弱的兄长和天真无邪的妹妹。他会建功立业,会成为江湖传说,疼爱他的娘亲以他为傲,忽视他的父亲亦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
那是多傻又多好的梦啊。
多好的……
“——啊!”
云丹景倒吸一口冷气,惊叫了一声从越飘越远的思绪中挣脱开来。背后有股寒气乱窜,他打了个哆嗦。
他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
云长流可是他的哥哥啊,他哥旧疾复发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居然会觉得……当年云长流病重的时光很好?
他怎么可以觉得很好!!
云丹景低吼一声,左右开弓地连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脸颊马上就肿了起来,热辣辣地烧着。
“……”
可这时候他心底又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不服气地喊叫起来:
——可是云长流已经病倒了呀,又不是我害的,也不是我咒的,我没对不起他啊。
——那我想想以后的事情怎么了?未雨绸缪、早做打算,不可以么?不可以么?
云丹景呼吸渐乱,眼底茫然一片。是了,云长流的逢春生复发,如今也没有可给他治病的药人,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如果真的能回得去那段时光,其实也很……
“哑——”
“哑——哑——”
乌鸦在头顶扑棱棱飞走,化作妖异的黑影接连投向远处的深林。而日暮的艳红光芒从背后照来,竟如血光遮眼。
“不……不行!”
云丹景再次惊醒,奋力摇了摇头。秋风吹得满地落叶婆娑旋转,这山间小路只有他独自一个人。
“不,我……我不能这样……”
云丹景活像被什么魇住了似的喃喃自语,他愣愣地望着虚空,只觉得脑子里一团团的浆泥在乱搅。
他忽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睁大眼睛看着前方自己的长长影子,竟觉得那形状如鬼魅一般。
“啊……啊!!啊啊啊!!!”
云丹景心头一股邪火直冒,他发泄似的怒吼起来,一拳拳砸在眼前的地上,震得硬土开裂。他觉得嫉妒已快要把他逼疯了,已快要把他变成个自己也不识得的丑陋的怪物了……
云丹景眼里尽是红丝,癫狂地乱骂道,“混账东西,我不想这样!我他娘的也不想这样!!别逼我,别逼我——”
“——主子!”
手腕一紧,忽然现身的黑衣男人拉住他变得血淋淋的拳头。云丹景转头看去,阳钺满脸焦心,“主子不可……”
“你——谁叫你擅自出来的?还懂不懂影子的规矩!?”自觉失态的云丹景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推开阳钺怒吼道,“怎么着,想可怜我是不是?我用不着!滚,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
阳钺愣了愣,他张口想说不是,不是可怜……最终却只是再度默然低下头,不吭声地隐了身下去。
留云丹景一个人在那日暮沉沉的山路上喘着粗气。
他许久才算找回些理智来,把双手的血迹胡乱往衣服上抹一抹,咬牙迈开腿往回奔去。
他躲着人悄悄回到了自己的骄阳殿,嫌丢人也没脸声张,自己去找了冰块,拿巾子裹着敷脸。
本以为能就此冷静冷静,结果还没冰上一刻钟,就听下人来通报——林夫人驾到。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来,云丹景哆嗦了一下。娘亲进来的时候他觉得羞,忙把红肿的脸深深埋低。
林晚霞神色不变,纹华饰彩的绛紫长裙随着她的走动翩跹而摇,一举一动依旧美丽优雅。她施施然走过云丹景身边,仿佛未曾看见儿子脸上的伤,于里头的软塌上坐了,乍一开口便是淡淡地道:
“云长流旧疾复发,命将不久,此刻正是天赐良机,你还在等什么?”
“……什么?”
云丹景忘记了要遮掩,抬起脸来愣愣看着母亲。他脑子昏胀,娘亲说的话,他除了“旧疾复发”这句明白什么意思,剩下的三句根本听都听不懂。
林晚霞艳红的唇角牵起一抹微笑,她向云丹景招一招手,“景儿,你过来。”
云丹景心中惶惶,他迟缓地走过去。林晚霞又道:“伸手。”
他一伸手,掌心里就落入了一件冰冷沉重的东西。
云丹景拿起来细看,是块铜黄硬牌,约莫有他半只手的长度,上面并无花哨的装饰,却刻着一个“猎”字。他又随意地翻过来看,瞳孔就是一缩——那反面也有一个字:“雁”。
“这是……”
云丹景背后发凉,猎雁……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他知道母亲同父亲素来不合……或许“不合”已经是最委婉的说法。这些年,他并不是感觉不到母亲那份由爱而生的炽烈恨意,然而这还是第一次,林晚霞将如此危险的恨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他这个儿子面前。
“景儿,这是娘亲的利矢。”林晚霞道,她的眼眸如幽深的井水结了冰,凝结了似笑非笑的波纹,“一群名为‘猎雁’的杀手,娘亲养了三十多年了,武功招数专门克制烛阴教的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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