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委屈地揉了揉脑袋,继续蹲去门口守夜了。
前脚才在石林村被食髓教一通折腾,后脚又坐了一整日的颠簸马车,纵使衣轻尘再如何有心守夜,待困意袭来,仍有些支持不住。沉生与沉依瞧着他那连连跌下的眼皮与摇摇欲坠的身形,心疼地劝他道,“公子,要不你先睡吧,今夜交由我等守着便是。”
衣轻尘还想再挣扎一会,却是连说话都有些含糊了,沉依看在眼里,只觉得有些好笑,便将他扶到席子上,盖好薄毯,奉劝道,“我可是睡了一下午的,眼下可精神了,公子你可不能同我比,快睡吧,睡吧。”
话音刚落,衣轻尘的眸子便彻底合上了。
身体的虚浮感转瞬即逝,他再度从那片无量静海上醒来,海面之上有一紫衣之人正在跪坐抚琴,古琴于他指间流出潺潺之音,每一次拨弦都会惹得海面泛起一圈涟漪,那人并未注意到衣轻尘的存在,衣轻尘便也下意识地,理所应当地将他当做一道景物。
无量海的尽头是那片熟悉的竹林,花沉池正坐在山脚处的紫藤花亭中读书,见着衣轻尘过来,便将书搁回案上,揉着眉心朝衣轻尘招了招手,唤他过来。
衣轻尘听话地走了过去,坐在花沉池对面的位置上。
花沉池兀自揉了一会眼睛,这才将手头的书递给了衣轻尘,“昨夜教你的字可都记得了?这书你现在能看懂多少?”衣轻尘将书接过,随意地翻了翻,“十之五六?”花沉池便很欣慰,“不错,当真天资聪颖。”
衣轻尘便无奈地笑了一笑,“你当真不适合夸人,夸的真假。”
花沉池却不以为然,“是么?”衣轻尘将手头的《药典卷一》暂且放下,伏在案上,认认真真地端详起花沉池的模样,好半晌,方才开口道,“我见到沉生和沉依了。眼下即将赴往灵山,你说我该如何找到你的身体呢?”
花沉池闻言只静静地垂眸,思索了好半晌,方才答道,“我也只是被分离出的一部分记忆,眼下躯体究竟如何我也同你一般毫不知情。”
衣轻尘眨了眨眼,“你不拦着我?”花沉池淡淡道,“就凭我如今的模样,该如何拦你?”
衣轻尘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你放心,我会掌握好分寸,不会让自己死掉的。说来,海面上那紫衣之人你可认得?我先前似乎一直没见过他。”
花沉池便将目光移向衣轻尘来时的海面,望向那抹仍在弹琴的身影,“我在琢磨起死回生之法那些年读到过不少上古典籍,其中便载世间有一种族名为貘,貘织梦且食梦,寄宿在每个人的梦境之中,平素做梦时你之所以未能瞧见,不过是因为将它当做了景象,可待你意识到他的身份时,你的梦境便会破碎......就像眼下这样......”
衣轻尘醒来时,庙中的众人正在往马车上搬运席子与薄毯,阳光从木窗外头照射进来,簌簌灰尘飘落,衣轻尘稍稍伸了个懒腰,直起身来,将身下的毯子卷好,一并送入了车内。
彼时沉依正在马车的棚子里头指点弟子们行李摆放的位置,瞧见衣轻尘来送毯子,便与他道了声早,并调笑道,“公子昨夜可做了甚美梦?”
同花沉池一道,在僻静处闲谈左茶,无人打搅,确是美梦。衣轻尘坦然地点了点头,“梦见了那木头。”沉依闻言先是愣了一会,而后露出欣慰的笑意,“难怪公子你昨夜睡着后,面上便一直悬着笑......”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如会为衣轻尘端了盆山泉水洗漱。
布巾方将面上的水珠拭去,沉生便自破庙后的林子里钻出来,衣轻尘注意到沉生所处的位置正是昨夜无脸女之所在,便将布巾还给如会,迎了上去,问询起昨夜庙宇中的状况。
沉生总结道,“无事发生,一切安稳。”
衣轻尘望向沉生身后的那片林子,“那便再好不过了,我瞧你一大清早便四处寻那鬼的踪迹,还以为昨夜她又来了一遭。”
沉生闻言拍了拍腰间长剑,“她若敢来,头都给她削下。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到处逛逛,并不指望能发现什么。”瞧见四下无人,便朝衣轻尘招了招手,示意后者靠近些。
衣轻尘瞧见沉生这般神秘兮兮的模样,好奇地凑了过去。
沉生压低嗓音道,“我估摸着还有四五日便可到灵山脚下了,届时我会在镇上为公子你寻一个地方暂住,施药大会近在眼前,宗门内的守卫较平日里会更严些,这段时日公子你便在山下好生歇息,待得施药大会过去了,我再偷偷引公子你上山,给大师兄扫墓。”
能得沉生指引,自然好过自己半夜里偷偷摸摸上山,衣轻尘爽快应下,沉生便又指着衣轻尘右脸上的纱布道,“届时我会将天石水送下山来,公子你取清水一盆,将天石水混入其中敷在创口处便可,还有什么需要的药材,也可一并写在纸上,到时候我去药楼内给你拿最好的......”
沉生尚在与衣轻尘交代着事宜,马车那处,沉依遥遥地呼唤着二人,“师兄,公子,一切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沉生便拍了拍衣轻尘的背,与他一同往马车走去,“余下的话,到时候再说吧。”
马车一路行进,除开在沿途一个村落停下补充干粮和清水外,可谓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第三日,沉生收到了宗门的回信,大致意思是天玉长老已亲自带人前往石林村善后,所有弟子十日内务必赶回宗门帮忙筹备施药大会。
听说石林村那处的事暂告一段落,衣轻尘的心也稍安稳了些,虽到头来没能救下村子,却也算是与食髓教正面交锋了一遭。
彼时他正坐在马车内望着窗外的风景,帮他与沉生驾车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这姐妹二人一路上打打闹闹,与沉生聊得很开,衣轻尘并不讨厌这样俏皮的性子,偶尔也会听听他三人的插科打诨笑上那么一笑,只是眼下望着帘外二人的背影,不知怎的便联系到了断月与夜萝身上去。
沉默半晌,衣轻尘还是决心问一问沉生。
眼下沉生半个身子都已探出车外,正与那两姐妹调笑,衣轻尘扯着他的腰带将他拉了回来,肃然问道,“灵山历来似要求医术与武艺兼备,可在石林村时,我却从未瞧见断月使剑一类的武器,难不成她根本不会这些?”
提到断月,沉生的神情有一瞬恍惚,虽表现的不甚明显,但笑得终归是没有原先那般随心了,“断月她同大师兄一样,几乎从不用兵器防身,他二人在药物一途都颇有造诣,当一人对药的理解抵达一个境界时,药便成了他们的武器。”
“当朝四大家族中,慕容、长孙、夏侯皆以兵器御敌,唯有独孤家的家主以毒闻名,江湖传言,他可直取周身百步范围内所有人的性命,凡与之接触,即会被无形中下毒,可见药有多么恐怖。大师兄与断月,恰都精通此道,故而兵器对他们来说都是可有可无之物。”
说到此处,沉生抬手将马车的帘子放下,压低嗓音与衣轻尘道,“眼下阿依被黑血所染,正是断月的手笔,她这般做却不肯直接取走阿依性命的目的也很明确......”
衣轻尘心中渐渐有了一个答案,“因为药宗放话说只有花沉池知晓化解黑血的方法,所以食髓教才刻意留下沉依,目的是想试探药宗究竟有无保留甚法子?”
沉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认为他们是在试探大师兄究竟有没有死......”
衣轻尘心中咯噔一声,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沉生,“什么意思?”
沉生被衣轻尘突然变严肃的声调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公子你别理解错了,我只是说这不过是食髓教的目的,事实是师兄他当初为救你,已经......哎,人都葬进墓里了,你还指望着能将他挖出来不成?”
话音刚落,衣轻尘与沉生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尸体损毁如夜萝都死而复生了,那尸骨保存完好的花沉池呢?岂不更为简单?
沉生虽口里念叨着“一定会保护好大师兄的尸首”,可一联想起近来食髓教足迹遍布中原,宗门内奸细众多,且施药大会场面鱼龙混杂,弟子墓那处的守卫又偏薄弱,便心虚了大半。当即掀开帘子与驾车的弟子们吩咐道,“快马加鞭,往灵山赶!快!”
衣轻尘瞧见沉生这幅着急的模样,知道事实真相的他忍不住出声安慰道,“好歹是那木头的尸骨,哪那么容易便让人盗去,论资排辈,论名分论本事,要盗也得是我盗啊......再者,都这么些年了,要盗得走的话,还能留到现在吗?”
话虽如此,可他也并不清楚花沉池的身体眼下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
衣轻尘方才把话说完,沉生便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对哦,公子你才是真真正正的贼......与你处了这般久,我都快忘了你原本的身份了......”衣轻尘听罢,竟是有些哭笑不得,只道了句,“你这样可不行,当心我盗走你最宝贝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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