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荀王未必能稳夺散骑常侍差事为安抚之词的荣雨眠却未想过这一问题会如此解决,事实上,他对相信此事依旧有所保留。
“你确定荀王当真会离京?”
赵拓明注视向荣雨眠的眼睛,他在看清后者过于谨慎的怀疑后陷入短暂沉默,之后,似刻意缓颜轻笑一声,接着问道:“你不信我四皇兄真心?难不成只许你瞧得上张进,不许我四皇兄瞧得上他吗?”
荣雨眠瞧得上张进是因为对方见识与谈吐,再说了,他只是乐于与对方偶尔畅谈,又不打算与对方共度一生,这种“瞧得上”岂能与荀王的“瞧得上”相提并论吗?
就荣雨眠想来,荀王既然是在寻欢作乐中与辞镜相识,想必是喜好美色之人,当年游尘湖上花魁辞镜的姿容荣雨眠难以猜测,但如今张进已经二十有八,样貌也算不得出众,而荀王又曾为江山放弃情爱,怎么都教人找不出荀王对张进痴心不变的理由。若荀王仅仅是难忘旧情,将张进留在身边,荣雨眠倒还能相信,但荀王竟为了张进重返好不容易离开的苦寒封地,这实在奇怪。
“若荀王瞧得上张进,当初为何弃辞镜不顾?”荣雨眠问道。
赵拓明语带深意道:“若无当初的无情抛弃,只怕也不会有如今的一往而深。”
荣雨眠一时不明所以地转头望过去。
赵拓明细说从头:“你未见过当年意气风发的荀王,所以不知道这些年他变化有多大。我本以为是远遣封地的挫败磨难让他成熟,但实际并非如此。昨日四皇兄前来见我,主要为谢我对张进的照拂,”说到此处,他抬眼望向荣雨眠补充道,“他也想来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你需要休养,我就没让他过来你打扰。”
荣雨眠心道用你替我做主张?实际却并不介意,此刻只安静听对方接着说下去。
“四皇兄同我说了一些话,我与他兄弟一场,还是第一次两人之间说这许多肺腑之言。知他决定离京,我感叹他变了许多,他说他并未变,依旧执念很深,只是,孰轻孰重,他的看法变了。或者说,他终于从切身的体会意识到失去什么才是最令他痛苦的,这也教会他珍重失而复得的机会。”
荣雨眠不自觉回想曾在荀王酒宴遇见的荀王赵俊留,当时对方说是正志满意得,言谈神情间却的确有淡泊宁静之意,他的这份坚定心意,卧薪尝胆、暗有筹谋是一解,情之所钟、痴情一片也可以是一解。
荣雨眠稍稍信了几分。“你这位四皇兄倒是看得通透。”
赵拓明不着痕迹瞧了荣雨眠一眼,随即低头感叹说道:“临别之际他还赠我一言,听得出,那是他的由衷感言。”
这话说一半,荣雨眠不禁好奇追问道:“荀王说了什么?”
被询问的人微微一笑,故弄玄虚道:“赵家的金玉良言自来传男不传女,待你生下儿子,我便告知于他。”
在大学还参加过女权运动的人情不自禁瞪了对方一眼,板起脸来问道:“生下女儿你待怎样?”
赵拓明不假思索,对答如流:“若生下女儿,我便好好疼爱她,并将她教得聪慧伶俐,让她以后走到哪儿都能凭着她娘亲一样的厉害嘴巴,只有她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她的份。”
荣雨眠沉浸在以后自己竟然会成为别人“娘亲”的深深打击中难以自拔,一时未留意赵拓明的揶揄。
注意到荣雨眠失神,赵拓明稍稍转为认真地问道:“累了?”
老实说,之前荣雨眠就觉得疲累,可他再次否认。“睡了足有两天,眼下哪有那么容易累?”
闻言,赵拓明凝视向床上之人,一番端详后缓声低语道:“睡了两天,脸色也不见好。”
荣雨眠见机极快,立即答道:“那定是许久未见着阳光的缘故。”
赵拓明岂会上当,他斜睨向荣雨眠问道:“依你之见,是说我该拿根竹竿将你晾出去晒晒吗?”
荣雨眠没好气地装模作样回答:“你该教会我们女儿打人的本事,免得到那时她被人拿竹竿晾出去晒太阳。”
赵拓明正容肯定道:“若是我们女儿不听话不肯好好卧床休养,瞧我不拿戒尺收拾她。”
荣雨眠悻悻斜睨过去,心想你这是在恐吓我吗?紧接着,便听赵拓明重重叹了口气道:“只怨我没能将你生成我的女儿,害我眼下拿你没有一点办法。”
荣雨眠认为这个人异常狡猾,口中说着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实际手段却很是厉害,仅仅随意这么一句,竟令他不自觉下定以后再闷也不强撑着下地走动的决心。
春风从打开的窗户拂入,赵拓明柔和下眼神,又接着许诺道:“等大夫说你身体大好,我不用竹竿,改用竹轿抬你出门晒太阳。”
当了三十二年上海滩青帮太子爷的荣雨眠何许人也,年纪再小时,也从没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他当小孩哄,这让他在面对眼下这哄骗之词时,才蓦地发现……原来自己就吃这一套。
5
第二日一早,果然如赵拓明所预料的那样,张进前来向荣雨眠辞行。一贯谨慎的荣雨眠依旧不确定对方是否作出了正确选择,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由衷祝福自己这位即将远行的朋友。而另一边,张进则对荣雨眠满是难忘的感激之情。
“我知荣公子最初只是因我为晟王殿下驾车,出入间见的人多,知道的事多,所以才同我聊得也多。所谓人贵交心,我本因此以为这世上的交情鲜有贵重,但荣公子不惜贵体,救我一命,如此大恩,我没齿难忘。”显然清楚朝中局势的张进所有愧疚,临别之际低声叹道,“我只希望俊留能远离朝中是非,因此无法报答晟王殿下与荣公子之恩,实在惭愧。”
荣雨眠救人不求报答,求得本就是自己的安心,此时宽言送走张进。倒是事后,他不觉回想张进所言——张进道,最初荣雨眠与张进交往主要还是为了打听消息,荣雨眠忍不住思索,当初有意收集这种情报的“自己”,究竟只是想更多了解赵拓明,还是另有目的?
张进离开晟王府之后,卧床休养的荣雨眠更少访客。
最初,赵拓明每晚还会来荣雨眠屋子坐一坐,聊两句,但很快,赵拓明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短,直至荣雨眠彻底见不着对方身影。
在赵拓明不再现身的这段日子里,除了初霁,困在屋中的荣雨眠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卫庄。
卫庄这个密探当真不怎么机灵,每回荣雨眠交代的调查只要多追问一句没吩咐过查的事,他便答不上来,不过话说回来,在荣雨眠要求调查的事件范围内,卫庄却是事无巨细,将一切都查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
荣雨眠想要知道在为太子生下一子一女的那位太子侧妃因疾病过世的这一期间,太子府上是否还有其他什么人身亡或消失?针对这一问题,卫庄带回消息:有。待荣雨眠追问那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卫庄的回答却是:卑职这就彻查此人。
所幸,第二日卫庄便前来汇报,他将那人祖籍何处,爱好何种口味食物,平时最爱去哪儿消遣都说得一清二楚。他还稀奇地告诉荣雨眠,这位姓伏名螺的花匠眼皮罕见地拥有双层,为此,荣雨眠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向对方介绍说,这叫双眼皮。
卫庄惊奇盯着荣雨眠瞧了半天。“卑职只当北尧族人才有此种奇特眼皮,不想荣公子竟然也是如此。”
虽然这不关荣雨眠的事,但对方好歹是晟王的人,他好心提点道:“恕我直言,卫侍卫,作为密探,自然需要足够的观察力,第一次见我时,你便该察觉才对。”
卫庄并不介意荣雨眠的越俎代庖,但他一本正经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解释道:“荣公子乃晟王殿下妃子,卑职自然不敢多瞧一眼。”
这一说辞令荣雨眠愠愠心想,自己一个大男人当什么妃子,再说了,这么多日也不见赵拓明来瞧他一眼死活,这是妃子还是杯子?
不过话说回来,他总觉得这一状况事出有因。好半晌的沉默后,荣雨眠迟疑着开口问道:“最近晟王殿下在忙什么?”
荣雨眠自认并未询问什么事关紧要的秘密,却不料,卫庄立即一脸严肃与坚定摇头道:“晟王殿下严令禁止任何人拿任何事烦扰荣公子的休养,若非荣公子向曾大人要人在先,卑职本不该出现在此处。而如今,卑职奉命听候荣公子差遣进行各项暗中调查,这一差事卑职必当唯荣公子之命是从,并全力以赴,但其他事情,请恕卑职不敢多言。”
面对这一说辞,荣雨眠不自觉微微皱起眉头,他来不及意外赵拓明对他身体状况的格外体恤,首先注意到的是,赵拓明眼下的处境一定不太妙。
望向神情坚决的御影卫密探,荣雨眠也不急着追问,他反过来细究卫庄自己的说辞,问道:“卫侍卫你说,你奉命为我奔走进行各项调查,你会全力以赴?”
卫庄肯定答道:“卑职万死不辞。”
“再危险的调查也万死不辞?”
“自当如此。”
“唯我是从?”
“曾大人曾交代,这一期间,卑职所有行为无需向他汇报,但凭荣公子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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