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和琴茶成了桂川的头号人物,更是整个北平的两大名角儿,只要是他们的戏,台下一律观者如堵,座无虚席。
“这是我们一起唱的第二百四十三场戏了。”守安说。
两个人一起往后屋走着,琴茶笑道“记这么清做什么,唱戏就为了混口饭吃,唱一辈子戏,你能记一辈子吗”
“要热爱”守安说“师哥,这是你教给我的,要爱戏,才能唱的好戏“
“这你倒是记得,我这番话,很多人只当笑话,戏子谋生罢了,供人取乐罢了,海坦什么爱不爱”
“所以北平除了您,没人唱得好戏”
“是除了我们”
“师兄,”守安叫住他“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了”
琴茶笑了,不说话,径直往前走去,守安看他在桂川的长廊花木之间渐渐隐去,觉得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好的风景。
第9章 第 9 章
琴茶最近格外留意着信件和广播,他常常问伙计:“洪少爷来信没有?”
“那能这么快呢,日本人在城门口守着,进进出出都不方便,日本人查的严,坐什么车都一大堆手续,寒冬腊月的,您多等几日吧!”
北平的天一日比一日凉了。守安走进来,给他披一件皮袄,道:“师兄,立冬了,自己注意点儿。”
琴茶把茶杯捧在手心,他手冰得厉害,往日不会这样的,冬天虽然冷,生颐的掌心可是暖的:“你说洪少爷那边怎样了?”
“也该冷了,离得不远。”
琴茶点点头,不远,就是见不着。
“我出去走走”琴茶穿上皮袄,就往院子外面走。他平时不大出门的,就是出门也是和生颐一起,他的注意力从来不在那些糖葫芦,豆汁儿摊子,稻香村点心铺门口,而是------生颐在哪里,他的注意力就在哪里。生颐带他走街串巷,他的视线也随着生颐上下飞跃。
他虽然不曾仔细看过北平,但是在他零碎的记忆中,北平一直是那么庄严肃穆,却又光鲜热闹。
可现在,满目萧条,他后悔昔日没有多看一眼北平了。
他快步走回桂川,回去吧,回去吧,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起。冬至了,大街上也没见几户人家买肉包饺子。桂川是需要吃饺子的,他倒是无所谓过节的。平日里,过节无非是可以和生颐一起去热闹热闹,现在生颐不在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还不是当成一天的过?但是他无所谓,桂川还有上上下下几十号孩子和伙计呢,尤其那些孩子,是最最可爱又可怜的,自己命好,只过了六年苦日子,便被生颐救赎了,可是现在,自己需要当那些孩子的生颐。
回到桂川,他觉得放松了很多,看那些孩子们在院里练功和玩耍,听那些略带稚嫩的唱腔,刚才的忧虑就灰飞烟灭了。
他热爱着桂川,不仅因为这里是他生长的地方,更因为这里北平最大的梨园,这里是戏的摇篮,哪里战火连天,哪里灾祸连绵,只要在桂川,只要还能唱戏,他便觉得快活。
他进了门,对伙计说:“冬至了,买点羊肉和白菜给孩子们包饺子吧。”
“班主…”伙计犹豫着开口:“城门封了,那家卖肉的好久不来了...”
“那就换一家。”
“别的….也都关了门...”
“那就买猪肉,牛肉,什么肉都行,今天是冬至,孩子们要吃饺子!”琴茶的语气有些怒意了。
院里的孩子都不说话了,纷纷停下手头的动作往里面瞧。虽然桂川的条件在附近是数一数二,但也没到让几十号人顿顿吃饺子的地步,孩子们一年到头最盼望的还是那几顿饺子。
“我们是不是吃不上饺子了?”
“不会的,师父从来不骗人!”
“可是顺叔叔说没有卖肉的了...”
“不会的,师父每年冬至都让我们吃饺子,师父说话算话!”
“嘘,别说了,师父好像生气了...”
“师父为什么生气,是因为顺叔叔买不到肉吗”?
……
“好了好了”守安握住琴茶的手,向那个伙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往心里去。 “怎么开始发脾气了?像个小孩子,局势动荡,卖肉的进不来也不是伙计的错。”
“我知道...”琴茶的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些“我不想让孩子们冬至吃不上饺子,他们一年到头就盼这几顿。”
“就这一次半次,没事”守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失望的滋味儿,我是最清楚的了。”琴茶缓缓地说,从小到大,生颐没怎么让他失望过,可是有时候也难免的。
就好比——他小时候登台失误,跌了跤,几天不出门不说话,一个人在院里练功,生颐端着一盘浆米藕在门口朝他喊“兔儿,别练了,我给你带了吃的,你都好几天不吃饭了!”琴茶不搭腔,生颐急了,想了想,咬咬牙,直接冲进了桂川。
他一把拉过琴茶“兔儿,你歇会,你都练了一上午了!”琴茶继续练功,不理他。“兔儿”生颐这次真的急了: “不就是失误一次吗,没关系,你犯不着这么较真儿,你歇会儿,下次谁敢说你,我把他腿打折!”
琴茶噙着泪摇摇头,他不是那个意思:“我如果下次还失误,就不会有人来听我唱戏了。”
“会,会,怎么不会?”
“北平的戏子那么多…”
“谁不来,他们爱来不来,你的戏我爱看,我保证,只要你唱戏,我次次都来,就坐最显眼的位置,我听你唱戏,听你唱一辈子戏,好不好?”
….
现在呢琴茶苦笑了一下,他从那以后再没失误过,可是现在呢…自己的戏一天比一天好,桂川早都容不下他的客人了,可是最显眼的那个位置却换了人…
说好的听我唱一辈子戏,你却早早离席。
伙计回来了,手里提着三两五花。“班主,真是没办法了,所有的肉铺基本都关了,为数不多开的那几家也没法儿进肉。就这三两肉,还是赵家二小姐给的…..”
“谁?”琴茶警惕起来,伙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可是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是说收就能收回来的。
“赵….赵家二小姐….”
琴茶想起来了,就是当年要和生颐结婚的那户小姐。
他本来想说不食嗟来之食,把肉给那位小姐送过去。可是他一转头,看到院里的孩子都眼巴巴地,带着兴奋的,喜悦的神态看着那块肉,他的心就突然软了下来,他不想让孩子们因为他和生颐的私事受委屈。
不是有钱就能解决一切吗,桂川怎么多钱,怎么给孩子们吃不上一顿饺子呢。
以前,生颐就是用钱替他摆平一切的啊。
小时候琴茶喜欢拉着生颐去看木偶戏,琴茶买不起票只能偷偷猫着腰,两个人趁周围混乱时从大人的腰间挤过去,在一片拥挤和喧哗中,生颐把手搭在琴茶肩上,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每次看的是什么内容,琴茶记不清了。他的脑海里只有自己和生颐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贴的很近很近,夏日的晚风带着花香,愉悦的点染了他们的裤脚又拂过他们的脸颊。他看着生颐的侧脸,那时还有稚嫩的弧线。琴茶看着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觉得他们有点像,他觉得彼此之间像镜子一样清晰明澈,他很多时候能明白生颐的心意,想必生颐也一定能明白他的。
年幼的他很多时候分不清台上台下,他看着生颐,总觉得台上的场景是那么虚,那么渺小。自己在的位置才是台上,生颐和自己才是主角,一切都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演绎着他们俩的故事。
“你们两个!”两个人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引起了木偶戏班子的人注意。
“票呢?”那个留着大胡子的人问:“买票了吗?”
“买,买了…“生颐支支吾吾地说,琴茶看的正起劲,完全没发现生颐那边发生了什么,生颐往前站站,试图挡住他
“买过了?”那个人狐疑地看着他。们俩“我看看,旁边那小子买了吗?”
生颐赶忙拉他一把,琴茶才从木偶戏里反应过来,慌张地低着头站在生颐旁边。
光是看琴茶的反应,那个大胡子就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恼怒道“好啊,你们两个混小子!”说着就上去推了生颐一个趔趄,琴茶赶紧去扶生颐,没想到那人立马把矛头对准了琴茶,抬手就要打。生颐抢先一步挡在了前面“慢着慢着!”他说“别动手,别动手。”
“臭小子,你敢耍老子!”那个大胡子推来生颐,又向琴茶扬起巴掌。
“等一等”生颐赶紧护住琴茶“我有钱,我有钱,我买票,买票还不成吗?” 看大胡子依旧不消气,他继续喊道“不要动手!我是洪家的少爷,你要是打了我,叫我爹知道了,你们休想在北平混下去了!”
大胡子虽然半信半疑,但是洪家的名号确实唬住了他,他隐隐怕了起来。自己要真动手打了洪家的少爷,后果不堪设想。
但他也不愿意在几个小鬼面前丢了面子,他伸去那只大手“钱呢?钱呢?”
生颐胡乱向兜里一摸,摸出几块钱来“给你给你”那大胡子一看他出手这么阔绰,相信他是洪家的人了,想起自己刚才的莽撞,不由得后怕起来,这要是让少爷搞给洪老爷,事情可就闹大了。于是他连忙赔笑道“小少爷,您看,我怎么知道是您啊,您以后啊想来就来…看这木偶戏啊,用不着这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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