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柏言愣了一下。
廖桁京见魏柏言迟迟不说话,也感觉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他有点慌张地、悄悄地看向周铭昆,周铭昆却臭着一张脸怒瞪着他,把他瞪了回去。
过了许久之后,魏柏言才低沉地出声,他的碎发散落下来,看不清神情,“可以把我的病房移到叶邵那里吗?”
“我想陪着他。”
魏柏言的这个要求不过分,只是操作起来比较麻烦。周铭昆借了自己的关系,又靠廖桁京的一张嘴皮子,好说歹说,终于让医院腾出了一间双人间,让魏柏言和叶邵住了进去。
魏柏言搬进去的时候阳光正好,只是窗外恰好有一片云,挡住了光线,只将一片浅蓝的阴影投在了叶邵身上。叶邵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对魏柏言躺在他身边的床位一无所知。
魏柏言有点想碰碰他,只是自己身体不争气,没办法起来,便只能在床上看着他。
一看就是一个下午。
廖桁京和周铭昆跟着护士把魏柏言送进来,打点好一切之后,看着魏柏言的状态不由地有点担心。他们预想过所有魏柏言在看到叶邵后的反应,就是没想过魏柏言会那么安静。
出于不安和担心,廖桁京和周铭昆在那天陪了魏柏言很久,他们给魏柏言悄悄订了他最爱吃的土豆焖鸡,又跟他打了斗地主。确认魏柏言情绪只是有些低落之后才离开了。只是他们却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不知道这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正如廖桁京所说,叶邵自那场事故之后便再也没有一点要醒来的征兆。
魏柏言身体好了一点之后,便开始亲力亲为地照顾叶邵。他帮叶邵翻身,擦去污渍,更换被褥,护士乐得别人帮她们干活,又见魏柏言身体没有大碍,便由着他去了。魏柏言在空闲的时候,会拿出书来,一段一段地给叶邵读小说的内容。他有时候怕叶邵无聊,还会拿点搞笑段子来,读给叶邵听,只是他实在不擅长讲笑话,一段好好的段子被他读成了说明文,一点儿也不好听。
他有时候会给叶邵讲他们以前经历过的事情。讲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情。
他说,他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对叶邵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嚣张跋扈的毛头小子。他还说自己曾经因为叶邵成绩过于优秀而产生过嫉妒,悄悄地把叶邵袜子偷了,放到女员工的抽屉里。
他讲了好多叶邵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情,也讲了很多,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忘记了的鸡毛蒜皮、早已铺陈发霉了的事情。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记得那么清楚。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昨天,只是被他珍藏了起来,待拿出来,好好打磨、擦亮一番,又能闪闪发光。
他觉得他自己絮絮叨叨的样子越来越像一个糟老头子了。
过了许多个小时,又过了许多个一天。云来云去,日历翻飞。
躺着的那人,却始终不知醒。就像是无期的花永远不会开。魏柏言以为自己能一直这样耐心地等下去。
这一天他在叶邵床头,念徐志摩的作品:“习惯,失眠,习惯寂静的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你淡蓝的衣衫。习惯,睡伴,习惯一个人在一个房间,抱着绒绒熊,独眠。习惯,吃咸,习惯伤口的那把盐,在我心里一点点蔓延。习惯,观天,习惯一个人坐在爱情的井里,念着关于你的诗篇……”
沙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着,显得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偶尔叶邵的心脏监视仪会发出声响,机械冰冷的嘀嘀声会打断他的节奏。魏柏言不擅长朗诵,面无表情和毫无情感的语调让感人的文字瞬间变得味如嚼蜡。好像是意识到了自己读得有多难听,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冷,最后便停了下来。
窗外的光斑洒落到了叶邵身上,金灿灿的宛如一件金丝织成的羽衣。魏柏言伸出手来,轻轻地描摹着叶邵的眉骨,顺落到鼻梁,再落到了他毫无血色的嘴唇上。魏柏言倾下身,亲了亲他,压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涩地冒了出来,像砂纸一般粗糙,
“和我说说话吧,叶邵。”
“我想你了……”
轻声的话语像泡沫一样轻,风一吹,便散了。房间里没有人回答他。唯有冰冷的仪器的嘀嘀声鸣。
……
自那天起,魏柏言就不再读文章了。
他不再爱说话,变得很安静。和叶邵一样地安静。
而且他开始了做噩梦。
一开始只是毫无意义的纷乱的片段,如晦涩难懂的超前艺术,大量大量的粗线条和鲜红的色块交叉组织在一起,然后成了一团乱麻。时间久了之后,他慢慢地看清楚了画面。他看到叶邵在一个空荡的实验室的中间,他的身体折成了一个活人折不成的角度,无数的刀和铁钉插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头歪落下来。滴答,滴答,红色的血落在地上,清脆得吓人。
死去的宋子毓绽放着扭曲的笑容,他站在叶邵身边,像一条蛇一样盯着魏柏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叶邵活不久了!叶邵活不久了……”
他又梦到,在一个窄小无光的房间里,叶邵坐在一个轮椅上,佝偻着身子,像个小老头。他喊叶邵许久,叶邵却不回应,像是听不见一样。他着急地翻过叶邵身体来,却发现叶邵的眼睛一眨不眨,分明是看不见了,瞳孔里映不出任何光亮。叶邵在他眼前咳出血来,止都止不住,一边咳一边喊他,
“……魏柏言……”
“魏柏言……”
魏柏言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都会被梦里的场景吓得大汗淋漓,像条脱了水的鱼一样张大口呼吸。梦里的画面诞生的巨大的恐慌和不安,就像就几万只黑黢黢的密密麻麻的蚂蚁组成的潮水,汹涌地从脚踝爬直头顶,将他整个人都吞没。
他会忍不住从床上起来,走到叶邵的身边察看叶邵的呼吸,确定叶邵还活着了,他再躺回去。但是不用过很久,他又会从床上起来,在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到叶邵的鼻子下面,确定那温热的呼吸实实在在拂过指尖后,他才能够被从恐慌中拯救回来。
有一天,他在半夜醒来之后,握住了叶邵的手,他生了茧子的手摩擦着叶邵几乎没有什么温度的手掌,说出了三天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又难听:
“叶邵……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
叶邵当然不会回答他。
“你要是不打算醒了,你告诉我好吗?”他将叶邵冰冷的手指放在唇边,一遍又一遍地亲着,无措地说,“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春去秋来,叶邵却还是迟迟不醒。
周围的人都觉得魏柏言不对劲了,他就变得太压抑了,深邃的眼睛里透着满满的焦虑和恐惧。他还会频繁地去确认叶邵的状态,频繁到了一种不正常的程度。常期低质量的睡眠让他整个人都颓靡了起来,眼里都是血丝,胡子也许久没刮了。
魏柏言在身体彻底好了之后,便开始让自己忙起来。他大部分之间还是在照顾叶邵,其余的时间里,他用尽了所有渠道去寻找医治叶邵的办法。宋子毓最后留下的话让他一直不敢去面对,他不敢去探寻真相,他怕得到的答案会让他绝望,但是他现在越是害怕,他越是像疯了一样去寻找答案。
很快他便查到了宋子毓所提到的那个药物实验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当年他们看过的相关信息基本都是宋子毓伪造的,招募志愿者也是假的。这个实验因为太过隐秘,规模又太小,根本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他上网查资料、去图书馆查文献、去当地有名的医院咨询专家。他像是不要命了一样,不分日夜地奔走各地,只为寻找到这个关于这个药物的任何一点信息。
但所有发散出去的消息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点涟漪。
周铭昆有一次去探望他,发现他已经瘦得不似人形,比叶邵还要憔悴几分。他忍不住拉着魏柏言,摁着他在床上,魏柏言才勉勉强强地睡了三个小时。睡完了之后,就又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四处奔波。
所有人都知道魏柏言这样下去迟早都要垮掉的。
他们想要劝说,可是谁都知道这样是没有用的。只好尽自己的全力去帮魏柏言,四处打听治疗叶邵的医疗方案。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
在魏柏言百般询问之下,他才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他们找到这个药物研究人员的联系方式了。
叶邵……有救了。
在确信消息过后的那天晚上,天上的星星很亮很亮。魏柏言躺在医院那张小小的折叠床上,铺天盖地的睡意和疲惫淹没了他。在他闭上了眼睛之前,他才朦朦胧胧地反应过来的恐惧扎根有多深。
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安心阖眼,好好安睡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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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三年后。
大年三十,年味正浓。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家家户户挂上了对联和灯笼。平日里苍白枯寡的医院也添了几分热闹,多了一些喜庆来。医院里能走动的病人和家属闲得无聊,唠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