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无妄抬手就把马鞭甩了出去,伴着一声喝骂:“上官澜你他妈的就不能消停着!”惊起一片飞鸟。
上官澜反手一抓一绕,便将殊无妄甩去打他的马鞭抓住绕在了手肘上,旋即甩开,笑道:“我怕你糟蹋了这么好的獐子!”
玉凤澈跟着殊无妄下骂走到上官澜身后,看殊无妄那架势,若是身侧没有他碍事,怕要一脚把上官澜揣进溪水里头淹死他。
不过也难怪,殊无妄方才,生怕公子盟有损,忧心不浅。虽是有惊无险,但上官澜明知殊先生会如此,却还有意逗弄,确实太过。思量至此,玉凤澈忍不住出言道:“纵使盟主武艺高强,也不该恃才,惹殊先生平白忧心。”
殊无妄听得玉凤澈此言,诧异之余,还有几分动容。看玉凤澈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若是叫其他人碰上了这事儿,只夸一句武艺高强,便沽酒来吃,全然不将他的焦急忧虑放在心上。如今玉凤澈这一句话,真真儿是说到了殊无妄心坎儿里。
上官澜听得玉凤澈此言,转头来看,眼风还有意在殊无妄身上绕了一绕,唇角一翘,“凤澈也有心了。”
三人围着篝火坐定,上官澜将獐子皮肉剥了,分了四腿与身子,便架在火上烤起来,肉上都叫划了口子,内里抹了盐跟香料,再拿荤油往肉上一淋,香味便滋滋啦啦四散开来。
“四条腿归你,我跟凤澈分别的。”上官澜一面说,一面将四条獐子腿肉大致分了分,搁在了一片大荷叶上,往殊无妄那边儿推了推。
殊无妄取了插在肉上的小刀切肉尝,确实好吃。上官澜这捯饬吃食的本事确实不比他的武功差。
玉凤澈也分了不少肉,也被搁在洗净的荷叶上推了来。他早年在山间,也是打过野食的,只是,不似上官澜这般讲究……还能带着油盐香料……肉入口,獐子肉特有的肥美,伴着微微烤焦的皮肉的醇香,再配上香料,一口下去,内里鲜美的肉汁顿时溢了满口,“好吃!我都没吃过比这更好的獐子。”
上官澜道:“是无妄挑的獐子好,不然可没有这个味道。”
三人就着肉,喝了三小坛酒,不是烈酒,胜在口感清爽,吃罢了獐子喝一口,倒觉着不那么油腻。吃罢了獐子喝过了酒,三人将火熄了,将灰炭獐子骨埋好,收了弓箭,预备回了。
上官澜叫了一声:“雪出!”一匹散了辔头的白马便跑了来。上官澜将辔头重新绑好,翻身上马,“才吃了饭,别颠坏了,慢慢地回吧。”
三人缓辔,慢慢地走,玉凤澈不认得路途,不敢在前,只得让上官澜与殊无妄在前带路。
上官澜回头看了凤澈一眼,又侧身,压低了嗓音同殊无妄说话,“他是不是讨喜?”
殊无妄道:“他是个明理的。”
上官澜听罢大笑。笑得玉凤澈不明所以。
三人缓马至马场,将马送回马厩,这才拜别。
殊无妄先拜别了上官澜玉凤澈二人,拂袖走了。步履轻快,看着心情不错。
上官澜搭着马鞭,鞭身有一下没一下得在自个儿前襟上轻轻抽打:“凤澈可认得回去的路?”
玉凤澈讪讪一笑,“不曾来过此处。”
“那上官送凤澈一段。”话毕,伸手做路引,示意凤澈先行。
玉凤澈略略犹豫,这才率先踏出步子。上官澜的步子很轻,轻得根本听不见,他的脚步声,还不如马鞭轻轻抽在他衣襟上的声音大,玉凤澈一面走,一面暗自数着那鞭声。
每逢一个路口,上官澜便出言提醒往哪边去,也并不多言。直至小小湖大门在望。
“前头想必凤澈认得,上官便不送了。”
“是,谢盟主相送。”玉凤澈回身一礼,起身时,上官澜已自顾自负手走了,那马鞭,在他身后,一下一下地拍打后襟。
他今日,怎么就这么……送他回来了?
两日后,再来望湖楼喝茶。
端阳一日,端阳后又一日,第三日,该去望湖楼喝茶了。
殊无妄赶早吃了早饭,借着消食儿的功夫,到了望湖楼。
上官澜恰好在那时燃起炭炉,烹水。见殊无妄来了,少不得抱怨一二句:“无妄你也真是,都这时节了,还非要喝茶。这个天儿煮茶,可真是燥死人了。”
“你说来喝茶。”殊无妄接话,将“喝茶”二字咬得重些。说话间,人已在长几之前的蒲团上落座。
“若是你肯喝酒,我便请你喝酒。你不喝酒,我总不能去舀清月湖水来待客。”上官澜眉眼带笑,人,虽在水汽蒸腾间落座,额上却不见一点汗迹。
殊无妄瞧着煨在炉上的茶壶,忽地笑了一笑,“湖水也无妨。”
“呵,你倒是不挑。”上官澜笑了一声,从案几上抽出几页信笺递到殊无妄跟前,“看看。”
殊无妄将几页信笺看过,眉头一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上官澜听罢一笑,问:“谁?”
“徐宏坤。”殊无妄将信笺撂下。
上官澜探头看了看壶中水,见还差了些火候,便又回来继续研磨茶饼,“太子名讳,你也不避。”
“没有外人。”殊无妄只是一时气急,也并非当真毫不避讳,只梗脖子不认。
上官澜见水色正好,便取水烫盏斟茶,斟罢了,往殊无妄跟前推了推,“也怨不得他,他心里本有芥蒂,南疆的事儿又把他搞得昏头转向,难免不得其法胡乱冲撞。南疆那边也没个领头的,那帮小子,我怕他们坏事。”
话说到此处,殊无妄已然明了,“白露宴,还回来?”
“得回。莫先生想去南疆试药,你且带着他,同去同回。”上官澜抿了半口茶,轻轻啧了一声,“这茶虽香,这时节饮,也太磨性子了。”抬眼,见殊无妄正盯着那几页信笺,不知动着什么心思,上官澜赶紧续道:“眼下,南疆那边儿恐怕是恒先生坐镇,你不要招惹。且恒先生到底在那边儿时日不长,若有帮得上的,便帮一帮。说到底,公子盟吃的也是皇家给的饭,不要因为跟徐宏坤怄气,坏了大事。”
殊无妄顿时有些乏兴,攒着盏子,嗯了一声,算是搭话。
上官澜忍不住笑了,另挑了轻便的话头,“粽子都吃了吗?”
“吃了。”殊无妄应了话,眉头微蹙,今年不知怎么了,他居然没分着肉粽,全是红豆的。
“那就好,也不枉我包了一天。”上官澜笑了一声,茶水稍凉,正是入口还微烫的时候,他饮罢半盏茶,舒了口气,“公子令还有多少没收回来?”
“四十二枚。已来五人。杨先生已安置了。”
上官澜听罢又笑,“都叫凤澈带坏了,还当不多拿几枚,公子盟便不收么?”眼风在殊无妄面前的茶盏上略一停,他盏中茶水已尽,只得道:“坐不住了就去吧。”
殊无妄略一拜别,拂袖便走。上官澜也懒得起身相送,只施施然饮罢盏中茶,又续上了热水。
一个时辰后,无妄与莫先生起身往南疆去的消息传入了望湖楼。
八日后,他们抵达的消息,也传了来。彼时,上官澜正在望湖楼中,抱着白眉,瞧着一天明月。月,分明月月都圆,但似乎只有八月十五的那一轮,才分外好看。但好在,他眼下举杯相邀的这一轮明月,同古往风流相邀的那一轮,并无区别。
有人,在明月之下,贴着清月湖水,犹如低飞的燕子,向望湖楼掠来。他一身夜行衣,面上皱纹如刻,身形清癯,但眸中精光矍砾,杀机尽藏。他无声无息得立在了上官澜的案几之前,又无声无息得在案几前的蒲团上坐下。
上官澜见了来人很是高兴,但他既没有同他说话,甚至没有朝他笑一笑。他只是起身,将白眉安置好了,从他藏酒的内间里拎出了两大坛酒,笃得一声撂在了案几上。
来人与他各拿一坛,各自拍开封泥,两大坛酒砰得碰在一处,二人又不约而同地举坛痛饮。那简直不是喝酒,那就是倒酒。往各自的口中、喉中、胃囊中倒酒。那老者,他的身子跟那大肚酒坛比起来犹如一跟细木棍,但他仍旧单手将那酒坛子举起,往口中倒酒,一滴都没有洒出来。上官澜亦是如此。
二人又同时将喝空了的酒坛撂下。老者盯着上官澜,观察他的衣襟,似乎疑心他是不是将酒倒了,然而上官澜的衣襟依旧干净整洁,一丁点儿水迹都没有,老者只得作罢。他如来时一般,犹如燕子跃出窗,贴着清月湖水走了。
上官澜这才纵声长笑,连呼痛快!
端阳节后不久便是夏至,天儿是一天热过一天,蝉儿也叫得愈发响亮,最厉害时声如洪钟,响彻天地。公子盟里头大多数养懒了骨头的江湖豪士,这时节,也都消停了,就爱泡着水抱着深井里头浸过的瓜果度日。
也正是这时节,望湖楼来了一位客人。
她穿着薄薄的绸衫,逗了白眉,又摆上棋坪与上官澜对弈,把玩着描着蜻蜓荷叶的团扇,却艳羡上官澜手里十寸长斑竹骨的素绸折扇。
“上官,那扇子与了我吧,我拿我的跟你换!”
“我这扇子,既不好看,又不小巧,你怎么就非得要?”上官澜无奈,垂头看着棋坪,上头黑白交错的棋子看得他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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