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忽然道:“叔叔的月亮呢?”
摄政王苦笑:“叔叔也还没找到。”
小皇帝默然。
元宵节还未出,年未过完,阳继祖率领关宁铁骑返回辽东。李奉恕令他彻查这几年关宁铁骑的开销,将官升迁,还有就是辽东卫各处守军。关宁铁骑撤离京城的时候,翰林院里一个寻常翰林因着母亲去世,回家丁忧,走得悄无声息。
皇帝出生于二月二,正好是龙抬头那天。眼看着元宵过去就是二月,马上到万寿圣节,粤王上书请求归京同庆。
皇帝准。内阁准。
李奉恕恍然。粤王,李奉念,排行十一。
有人也有异议,比如父亲去世孝子要守孝二十七个月。但是内阁认为举国经过建州围京,应该庆祝一下皇帝生日以示大晏并未伤到分毫。一般藩王要归京手续非常麻烦,光随行人员得审核个三四个月,这次李奉念的请求皇帝准了,内阁也批得痛快。
摄政王根本没反对。
下朝回家,王修心急火燎闯进来,官帽都歪到一边:“李奉念是哪个?”
李奉恕在逗黑鬼。最近忙得太过,黑鬼一直也挺安生,都忘了它了。这畜生每天要巡视一遍李奉恕屯葱的地方,偶尔还理一理。一段时间不见,又见丑。
他拿着树枝子,黑鬼打着圈儿扑,也就他那个身量经得起黑鬼的体重。
“我十一弟。”
王修原地转一圈儿:“那哪个贵人是他娘?”
李奉恕道:“我怎么知道。”
王修瞪着李奉恕看了半天。
李奉恕还真从来没去过后宫,连名义上的请安之类都没有。
王修道:“保不齐是谁怂恿的。你这么安稳?”
李奉恕看他一眼:“什么意思?”
王修道:“这是找你麻烦来了,你说什么意思?”
李奉恕笑了一下:“行啊,他来当摄政王吧。咱们回山东。”
王修道:“你甘心?”
李奉恕抿着嘴,笑得很温柔:“当然,不甘心。”
王修愣了愣,叹了口气。
李奉恕道:“我想喝奶汁鱼汤。”
王修没好气道:“您府上请不起山东厨子。”
李奉恕道:“当初带厨子回来就好了。——你不是山东的?”
王修冷笑:“我敢做,你敢喝么?”
李奉恕道:“有什么不敢喝的。”
王修还是着急。他这些时日扇阴风点鬼火竟然搞出了点经验,坊间风闻流言蜚语竟然也有用处。王修连夜翻《孙子兵法》,把用间篇烂熟于心。可是知道这些消息也就是知道,平白干着急。李奉恕天天不吭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本来要为了要迎你或者粤王进京就分了两派,你四平八稳先进京了,粤王生生半道上被阻回去。你真的不知道,粤王曾经上表要回京给成庙守孝,都没被批!要不然粤王早来了!你这几天收拾皇室宗亲又抓又抄的,还不明白让粤王回来什么意思?”
摄政王懒得琢磨这些鸡零狗碎:“哦。”
王修跟他讲不明白,心想马上跟周烈商议,阳继祖一走,他在京营地位如何,京营虽然人少,是不是足够忠心。李奉恕跟黑鬼玩儿够了,黑鬼不打圈儿了,改成王修打圈儿。李奉恕看着有趣,抱着胳膊数圈数。王修官帽两根翅真的要飞起来了。李奉恕拉住他,伸出双手正他的官帽:“着什么急。”
王修双肩一塌:“行,你不急,我不急。都不急。李奉念要上门了。”
李奉恕挑眉:“他不上门要怎么办?赶他回去?你还嫌我名声不够糟呢。给我做顿鱼汤去。”
王修转身就走,李奉恕拦腰夹起他。王修登时双脚离地天地倒悬,吓得捂着帽子大叫:“老李你干啥!”
李奉恕夹个包似的夹着他拔脚就走:“去厨房。”
“行行行,我把衣服换了!明儿去签押房再一身味儿!”
粤王李奉念遥遥看着北京巍峨的城门。
他以为此生再无缘回来看一眼。走那一年他才九岁,京城都快记不清了。市舶司让广东的繁华并不输京城。广东的富贵是轻快的,无忧的,迤逦芬芳的——西洋的小玩意儿,南洋的香料和布料,大东洋不知道哪边来的金银器具,哗啦哗啦,五颜六色堆在一起。
这不是他要的。
他刚到广东,甚至听不懂自己府中长吏在说什么。
他一路南下,背对着一座城,是老李家太宗立誓天子守的国门,城里空气中飘着几百年来老李家血战的腥甜,房檐廊下永远都是朝堂倾轧暗伏的刀子,还有皇极门下一张盘龙怒吼的龙椅。
当年他狼狈地离开京城,现在,他回来了。
徐仁静徐阁老给小皇帝答疑,讲到“主忠信”,徙义,崇德。徐仁静强调儒家事君以忠,乃治国之本。小皇帝突然冒出一句:“蒙元有没有衍圣公。”
把徐仁静问愣了。他看着小皇帝,身上如淋了盆水:“陛下,您为什么这么问?”
小皇帝乐:“再往前,辽宋夏,同时三个。”
臣子和老娘的心态很像,自己的陛下和自己的儿子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倘若陛下和儿子犯了错,那一定是哪个不要脸的奸臣狐狸精勾的。
小皇帝说出如此不敬的话,还能是谁教的?当初迎鲁王果然就是错的。粤王倒是还能再教导一二,或可挽救一下。无论如何,陛下是不能听了他们的谗言,近小人远贤臣,否则大晏江山社稷堪忧。
徐阁老想得幽远,一时之间竟觉得担负教导陛下重任,义不容辞。
第31章
摄政王严厉整治兵事,如果只是京营,倒也好说。实际上,摄政王整饬到海防了。
自陈春耘从广州抵京,摄政王过问海事异常频繁。市舶提举司的提举欧阳慧天天被召去鲁王府,问他沿海市舶事项。问及海务,欧阳慧还没有陈春耘讲得透彻。经常是摄政王和颜悦色,欧阳慧两股战战。陈家是什么来历背景,陈驸马和摄政王如何亲厚,陈春耘如何受青眼,摄政王想干什么,底下人看不明白,就不要在朝堂混了。
摄政王想出海。
成庙血腥清洗泾阳党,严厉禁止结社,“复社”还是秘密地兴盛。思想这个玩意儿,大概真是最自由的。泾阳党在士林中的影响从来没消除过,最近他们猛烈抨击陈家,特别是陈春耘陈冬储。陈春耘曲意逢迎,陈冬储外戚干政,没敢明目张胆骂李奉恕,只说摄政王被小人蒙蔽,为了一己私欲,下江南看琼花就要挖运河。
何首辅乐见其成。
出海?出的什么海?不过是摄政王要肃清浙闽海防打击走私的信号了。他要是没摸清楚摄政王的花花肠子,真是白伺候李家几十年。浙江福建的商人疯狂走私的危害已经完全暴露。这些商人往往还兼着大地主的身份,在宗族的作用下闽浙沿海动辄全村走私或者全宗通倭。那个自杀的黄纬是个戆头,想要冲破朝廷到匹夫的巨大利益链,是他一人可行的么?他不死谁死。这些走私来的白花花的虚银冲击着大晏的税法民生,抬起物价却没有实质生产。浙闽商人鼓动用银交税,是因为大晏贫银,银本身亦有所值,商人们还能再捞一笔差价。农民用银交税堪比割肉卖血,谷麦植物愈来愈贱,买卖只能用铜,交税再兑银,相当于被扒两层皮。
大晏乱民愈来愈多,这很危险。
道理何首辅是都懂,可是他有个福建女婿。
所有的问题其实也挺简单的。
因为钱。
何首辅原名何畹,娶了乱七八糟一堆女人只有一个女儿。这让他的人生极其挫败,没有儿子,挣这些家业做什么。好在天不绝人,他有了个好女婿,宁一麟。海上的生意总得有应酬,各路的面子都得照顾到。做生意总得有卫队吧,有卫队总得有规矩吧,不守规矩的船队总得教训吧。东南海面,有一支船队,就能运来金山银山。
朝廷对于航运的控制极大地刺激了私运。大家就是这么和和气气互惠互利地赚钱。如果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位者想要打破这种平衡,或者干脆开海禁,第一刀就要割沿海门阀的肉。
李奉恕到底年轻,他有可能都没读过几年书,所以天真了些。他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说风就是雨。这样的上位者显然不好糊弄,不是好领导。何首辅认为,必要的时候该给他一点教训,小小的教训,告诉这个身居高位的年轻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民间很快流露出对商人的愤慨。山西商人走黑账,浙闽商人运黑船,甚至辽东那边贩皮货的倒商都是通敌的。这帮蠹虫似乎就没干什么好事,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民怨忽然沸腾起来。
有人上书摄政王,应彻查商事,提高商税,厉行禁海,恢复祖制片板不下水,加强浙东海防。上书人例数倭寇残杀平民抢劫渔船奸`淫妇女极尽凶残野蛮,以及痛斥山西商人携国自重,克扣军粮滥兑盐引。
消息传得很快,士子读书人本来就看不起做买卖的,现在更是义愤,士农工商,老祖宗果然是有道理的!商人只重利,什么民族大义,都是屁!
从上到下,平民阶层的愤怒更直接。倭寇泛滥,盐价畸高,胶东沿海地区都有吃不起盐的荒唐事,这下找到原因:都是这帮囤积居奇的硕鼠闹的!加强海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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