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皱眉,真是越想越不堪,但愿他小人之心。
寿阳公主在家坐月子,公主府总算消停了,陈家声势却大盛。陈家人干脆就闭门不出,谁也不见。驸马爷陈冬储这几天在风头上,吓得缩在公主府逗儿子,哪儿也不去。
陈春耘自觉说服摄政王的计划进行顺利,谁知道撞上围京之变,鲁王府顷刻之间喧嚣鼎盛,他连王府门都进不去,因此打上弟弟门来,急得一脸忐忑:“摄政王最近在忙什么?”
陈冬储心不在焉应付兄长,竖着耳朵听感觉儿子好像在哭:“摄政王这几天收拾人,你别往上撞。”
陈春耘靠近他:“你打这么多天算盘,结果如何?”
陈冬储沉默。
很长时间之后,陈冬储轻声道:“西北又饿死人了。去年开过皇仓调粮去赈济,可是那账我都不敢算。今年开春,西北连粮种都没有了。”
陈春耘一惊:“咱们家在西北不是……”
陈冬储已经为人父,因此有点气度:“我跟父亲讲过。父亲让我暂时不要多事。只是摄政王真的没有要出海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去找不痛快。更何况,你我都知道,所谓的‘倭寇’主体都是晏人,背后又是谁给撑腰。就算摄政王支持你硬是把你送上船,你就不怕根本就出不了海湾么?”
陈春耘道:“我自有计划。”
陈冬储道:“你有计划个什么?摄政王不把那只老王八揪出来,你想去苏门答腊都够呛。”
陈春耘叹气:“想做一件事,还真是难。”
兄弟两个相对无言。
王修放衙回家看见李奉恕坐在院子里喝酒。
李奉恕几乎没喝过酒,王修有点惊奇。李奉恕看他来了,一指对面:“坐。”
王修解了斗篷坐在他对面,李奉恕拿了个小酒坛子放他跟前:“喝。”
王修解开封泥嗅了嗅,倒是好酒。李奉恕仰头灌了一口,神色平常,脸上发白。王修忽然竖起一根手指:“老李,这几?”
李奉恕看着王修笑。
他嘟囔一句什么,忽然问道:“我是不是个特别优柔寡断的人?”
王修摇头:“不是。”
李奉恕一拍桌子:“我说吧,不能吧!”
他缓了缓,嘿嘿一笑:“都拿我当大傻冒,唉。”
王修道:“不,你只是……可怜他们罢了。”
李奉恕忽然站起来,转身往外走。王修追上去:“老李你干嘛去?”
李奉恕一脸严肃:“我上大街打听打听,大晏到底是怎么了。饥荒水灾白莲教,贪官庸臣自大狂,我得去打听打听,大晏出什么问题了……”
王修往后拉他:“老李你喝醉了?赶紧回去睡一觉,别撒酒疯啊乖,咱回去睡觉……”
李奉恕被王修扯得不耐烦。他抬手想一把挥开王修,又蹙着眉想了想。大概觉得会伤着他,索性一把薅起王修,拦腰夹在胳膊下面。王修给吓傻了,李奉恕颠了颠,满意道:“腰挺细。”
王修挣动着要下来。挣了半天李奉恕的胳膊跟钢条似的。李奉恕拍他屁股一下:“别闹。”
王修吃力抬头,王府的仆人都挤在一堆惊恐地往这里看。王修气得半死,也不知道上来帮个忙!周烈不在,连个能架住李奉恕的都没有!
李奉恕就这么夹着王修出了门。
天上又飘了小雪。纷纷扬扬,行人也没多少。李奉恕漫无边际地溜达,跌跌撞撞地走。王修用力打他一下:“勒死我了!放我下来!”
李奉恕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人,他双手去抓别人领子,王修呼啦摔到地上,趴着干呕。那人被李奉恕吓一跳:“你干什么?”
李奉恕等着那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那人骂道:“神经病啊你!”
王修坐在地上看李奉恕满街抓人,戴着人问:“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踉踉跄跄越走越远,跟疯子似的。王修看他发酒疯的身影,忽然眼睛一热。他把额头顶在膝盖上缓了缓,翻身爬起来就去追李奉恕。他拉不住李奉恕,就陪着他,发了一晚上疯。
大晏的常朝,每天都很秩序地进行。
高祐元年之后常朝恢复正轨,并不在太和殿。清晨皇帝便装至奉天门,鸣鞭之后奉天门打开,百官文东武西分班进入午门五拜三叩。成庙时简化常朝,免去五拜三叩。奉天门外整整齐齐站着朱紫补服的官员,肃穆而立。
摄政王从文昭阁进入,负手而走。他走路的姿势很稳健,速度并不快。金吾卫的人跟在他后面掌旗按剑,两排人默默无声。天还没亮透,摄政王由东走向丹陛,鲁王为亲王爵,坐东面西。皇帝对他鞠躬,坐北面南。金吾卫的队伍像是潜行的蛇,细细簌簌顺着丹陛游动,迅速地围着丹陛站好。大檐圆帽遮住他们的眼睛,下半张脸都在影子里。
鸿胪寺卿高声一唱,群臣持笏躬身。天空又开始飘起小雪,纷纷扬扬转而变大,激烈地坠落。深沉铅灰的天空下红墙琉璃瓦,金色的仪仗,肃穆的群臣,雪幕一隔,忽然成了一幅浸了水花了面的工笔画。
鸿胪寺卿一唱:“平身——”
群臣站直,红色的浪仿佛翻滚了一下。
摄政王宿醉,头痛,胳膊拄在宝座扶手上,捏太阳穴。得亏这年头衣服都是乱穿的,王修一身红官服也不大显,要不然摄政王昨天现大眼了。底下又不知道在吵什么,嗡嗡嗡,嗡嗡嗡,他被吵得恨不得挥着长枪杀将出去,天地清静。
小皇帝发现摄政王在笑。
第30章
小皇帝下了朝去吃午饭,摄政王信步走进大本堂。
现在就皇帝一个人用,皇帝好像还有几个异母兄弟,李奉恕不大清楚,反正他是不进后宫。比皇帝小,年纪不到进不来。他溜达一圈,大本堂布置肃整,看着无趣。
皇帝现在会写的字有限,有些伴读就记录他在课堂上提的问题,都是刁钻古怪,搁别人家先生要打手板的问题。皇帝很怀疑儒学,甚至并不以为意。儒学的道理很容易让人觉得太空,全都对,全都没用。
建州围京时,皇帝问筵师,为何满朝持笏者口吐锦绣文章,却无一退敌之法。又如“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什么是枉,什么是直。例如方督师是枉是直?放女真人进山海关是枉是直?辽东百姓感激他驻守有功,京畿百姓恨不得生啖其肉,民是服还是不服?
摄政王看得一愣一愣的。
皇帝今年四岁,李奉恕回忆了一下当年自己四岁的时候在干嘛,想了半天想不起来。
这小子倒聪明。成庙以前好像也是敏而好学来着。
挺好。
他又翻了翻筵师的对答,果然都是含含糊糊应付了事。皇帝有个不屑孔圣人学说的苗头,这有点危险。李奉恕自己都没看完《论语》,真辩起来他说不定都辩不过皇帝。儒学是治国之本,如果皇帝怀疑国本,谁还会信呢。他放下簿子,看见小皇帝颠颠走进来。
“陛下不歇歇?”
小皇帝伸出手,伴读把他抱上太师椅,他晃晃小腿:“今天先生讲的有些不明白。”
李奉恕在他身边半跪下,温和看着奶皇帝,笑道:“陛下最近的问题有些偏了。”
小皇帝哼一声,显然对筵师不大满意。
李奉恕道:“陛下对圣学的质疑有些剑走偏锋。”
皇帝嘟着脸看他:“叔叔,那我问你,种树书是讲种树的,冶炼书是讲冶炼的,兵法是讲如何用兵的。《论语》摘一条出来,可真能用作治国?”
李奉恕对学问这件事多少有点敬畏,他总觉得孔老先生的学说坚持这么多年总该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只一条,便是治国根本了。”
“哪一条?”
李奉恕叹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皇帝表示不服。他大概还没有意识到君臣父子三纲五常是架起他屁股底下龙椅的四条腿,他只是完全厌倦假大空的无数道理。
李奉恕忽然竖起一根手指,往上一指。
皇帝歪着头看他略费劲的姿势,眨眨眼。
李奉恕轻笑:“陛下,你看臣的手做什么?”
皇帝疑惑:“可你让我看的呀?”
李奉恕摇头:“臣是让你看那吊灯。”
大本堂大概是为了读书不伤神,很注意照明问题,中间高高的大梁上吊着巨大无比法兰西式荷花莲叶大吊灯。皇帝顺着李奉恕的手指看过去,看到吊灯,恍惚了一下。
李奉恕道:“陛下,阿难有一天也遇到了问题。佛经是干什么的呢?佛法又是干什么的呢?佛祖指月,道‘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一应‘法’不过是帮人找月亮罢了。”
皇帝黑黑的眼睛看着李奉恕,轻问:“叔叔的意思是,《论语》也是帮朕找月亮的?”
李奉恕道:“陛下说种树书,冶炼书,兵书,讲深了不都是‘道理’么。何必盯着手指看,要看月亮啊。”
皇帝道:“孔圣人没说‘月亮’在哪里?”
李奉恕道:“陛下要自己找,陛下的月亮,大晏的月亮,说不定,也就是一抬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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