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泽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果然。”白媚笑,“都说少爷你斯文有礼,其实你最为凉薄,你根本不在意柳家,你在意的,根本就只有柳文清一人吧。”
柳文泽的房间窗户外曾经有一棵白梅树。
可惜十年前在一次寒潮中受损后便再也没有开过花,如同枯木一般,那时柳文泽还是少年,仰着头拉着他三哥的袖子,“要是有朝一日能再开一次花就好?”
柳文清笑他,“哪有这么容易,你没有听说过‘覆水难收’吗?”
那时柳文泽的身量还比不上柳文清,急得满头大汗,却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驳柳文清的话。
他如今看到这棵树,他想起了刚才白媚告诉他的话,又想起这桩事,终于笑了——
“三哥,我听说过‘覆水难收’,可我……偏要‘枯木逢春’。”
◇陆◆
柳文泽推门进去,房间里的光线很暗,映衬着雪光的孤冷,周遭一片寂寥。
他没有听到动静,怀疑柳文清又跑了,直到听到案桌前听到窸窣之声,他凝神走过去,看见柳文清趴在他的案头,他的文书和奏折乱七八糟,他咬着笔杆在他向朝廷汇报的文书上画了一盘鸭子,正准备画一盘圆滚滚不知道什么菜的东西上去。
“你这是做什么?”
“画饼充饥。”柳文清咬着笔杆认真回答。
柳文泽气极反笑,“你饿了不会叫下人吗?……”他刚说完就马上意识到了,现在柳家上下恨不得柳文清是个不会说话的棒槌,就不会在外面败坏柳家的家门,谁还会管柳文清的死活。
柳文清是所有人的眼中钉,也是——他柳文泽的肉中刺。
咬牙切齿却拿他没有办法,动不得,拔不动,弥足深陷。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带你去厨房里弄下吃的。”
因为柳琊的丧事,柳家上下斋沐,柳文泽在厨房里没有找到荤腥,倒是找出来几张面皮子,柳文清倒是不不介意,裹了黄豆酱,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抹了一下嘴巴,笑嘻嘻问他,“我吃完了,那么御史大人,什么时候放我走?”
“你要走?”柳文泽喃喃,又很快改口,“不行,你不能走!你必须要呆在我……我看得见的地方!”
“?”柳文楞了下,很快又换成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脸,揶揄道,“阿泽莫不是还怕黑,不敢一个人睡,要三哥陪着你睡?”
柳文泽要被他气死了,脸涨得通红,“多什么嘴,睡觉。”
柳文泽说睡觉,果真是把柳文清拉到他的被窝子里,这倒是让柳文清杵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他调戏柳文泽是因为柳文泽是他教出来的孩子,他笃定了柳文泽的性格脾性,知书守礼,脸皮又薄,那样说了他,必然不会把他往被窝里带,可是柳文泽的做法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快上来,外头不冷?”柳文泽不耐烦的催促道,柳文清迟疑了一下,终于背对着柳文泽躺了下来,却把中衣捂得又紧了些。
柳文泽哼了一声,不理他。
可真正躺下来倒是柳文泽睡不着了,他脑袋里走马观花浮现了这几日的事情,先是柳琊骤然离世,他回到睦州,然后是柳家内乱,姨娘内斗,还有……他的眼睛陡然睁开,下意识是扯柳文清的袖子。
他摸到了柳文清的胸膛时,那颗剧烈跳动的心才稍许安定下来,可是,柳文清就躺在他的身边,他伸手就能触摸到他,柳文清的身上很冰冷,如冰似雪,可他感受不到柳文清的呼吸,心跳——他的无知无觉,竟然像是睡死过去一般。
柳文泽想起数月前曾经梦到的梦,十分粗暴的把柳文清摇醒,柳文清从睡梦中刚醒来起初很懵,下一秒就被柳文泽中重重的揉入怀中。
柳文清稍微清醒一点了,才问他,“阿泽,”他一直觉得柳文泽回来以后就很奇怪,似乎恨不得把柳文清拴在裤腰带里,连睡觉上茅房也呆在身边,“怎么了?”
“柳文清,我梦见你了……你不要死。”平日里沉稳的青年竟然带了哭腔。
柳文清失笑了,“御史大人怕是做梦做懵了,人间有山川万里,有四时风物,我怎么舍得死?”
柳文泽敛目,才想开口说,谁在意你的死活,柳文清却冷了语调,一反之前不正经的调笑,说——
“阿泽,其实你知道的吧,我不是你的三哥。”
第5章 第 5 章
◇柒◆
柳文泽知道。
就在不久之前,白媚告诉他,当年柳文清被驱逐出门真正的原因。
五年前,白颂闲领着一个外乡人来到柳家,那个外乡原来是唱戏的,多年前德福班待过,说要寻找多年前被他婆娘抱到有钱人家养的孩子。
柳琊记得德福班,也记得多年前那荒诞的一夜,心中大概有底了,果然,那个外乡人指认柳文清是他的儿子,根本不是柳琊的儿子。
柳琊这么多年给人白养了儿子,自然很愤怒,下令把柳家把柳文清逐出柳府,永世不得提柳文清这个名字。
白媚说,他记得那一日正是大寒,雪一直下到黄昏都没停下,柳琊说柳家的东西他一样都不许带走,柳文清被扒了精光,丢在车来车往的路上。
曾经修竹一样挺拔的青年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谁也不知道墙角蹲着是那个曾经鼎鼎有名的睦州八斗。
没有人肯帮他,也没有人敢帮他。
“后来呢?”
白媚摇摇头,“当天我们所有的家眷都不敢出府,只是后来听说就在柳文清在雪地里冻死过去,他的下身全身血,因为天气太冷了,那些血混在雪水中,足足染红了周围的一片地,就想雪地上开了一地斑斑驳驳的红梅。”
她说到这里,发现眼前的男人眼珠布满了血色,虽然不动声色,但是神情十分可怖,便不敢说下去。
“再……后来,柳文清就消失了,一年后他重新在睦州出现,却已自号‘梅郎’。”
“知道了。”
柳文泽没有为难他,放她走了,可是白媚在雪地里跑了很远,仍旧心有余悸,他从来没有见过柳文泽这样的神情,好像雪地里失去母兽的幼小孤狼。
“可那又怎样?”柳文泽回过神来,冷笑。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了吗?你不是我的三哥,那我便可不必对你存着濡慕敬意,你不是我的三哥,你可以是我的小厮,是我的奴隶,是我的……”
“是你的什么,哎呀,既然我不是你的三哥,阿泽还要非要把我拉进被窝子里,莫非……”柳文清又开始不正经起来。
“你别乱想!睡觉。”柳文泽气鼓鼓的睡下了,很想撕了柳文清这张口无遮拦的嘴。
柳文清微微扯一下嘴角,看着柳文泽,不禁想,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禁逗啊,巡按御史的官威怕是纸糊的吧。
可是又怎么样呢,他身后扯着他衣襟的寡言少年终究是长成了儒雅高大的年轻官员。
岁月无情,柳文清却觉得……很好很好。
◇捌◆
柳文泽没有想到柳文清会趁他睡着时逃跑,他找到柳文清的时候,他正巧言令色,正对关后门的两个小厮套近乎,那两个小厮才来柳家半年,所以并不认得五年被逐出家门的柳文清,也不太知道这位常年在上京做官的小少爷的脾气,只知道这是少爷从白梅馆里带回来的人,而且昨天晚上还睡在了一处,就心照不宣的以为那是少爷床上的人。
“你不去伺候少爷,一个人瞎逛什么?”
柳文清倒也没有解释,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不知道,你们家少爷已经厌烦我了,嫌我年老色衰,要我自己滚呢……我留在这里也是自取其辱,两位小哥行行好,放我走吧。”
他皱着眉头,演得真起劲,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脸色黑沉的柳文泽。
柳文泽冷冷的说,“我什么时候嫌你年老色衰了?”
柳文清“……”
柳文泽把人抓进房间,丢给他一身丧服,说,“换上。”柳文泽看柳文清直挺挺跟棒槌一样站着半天不动,就想自己动手。
“干什么?”柳文清惊恐的捂住了自己的衣襟。
“今天柳琊出殡。你跟我去。”柳文泽简短的说。
柳文清恍惚了一下,苦笑说,“算了,柳琊不会想见到我。再说了,我也不是你们柳家的人。”
柳文泽想了想,说,“你不是柳家的人,可是刚才谁说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当然要与我寸步不离。”说着又要动手。
我的人?柳文清席心想,小毛孩子,这样不害臊的话也说得出口?
可是说到底,他的阿泽,到底是长大了。
昔日跟在他身后的寡言少年如今比柳文清还要高半个头,将柳文清笼在阴影里,密不透风。柳文清算是怕了柳文泽的土匪行径,怕他又要来扒他衣服,他身上的秘密就会无所遁形,也不管柳文泽话中的歧义,只得道,“你转过身去,我换还不行吗?”
柳文泽并不认为自己有转过去的必要,却还是闭眼转了过去,因为闭了眼睛,听觉被无限放大,只剩下身后人宽衣解带的声音。
周遭一片雪声簌簌,可他却五脏俱焚,如临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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