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恭喜,他却觉得这一声恭喜分外刺耳,他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你就非要对我说这个吗?”
“哦,那说些什么呢,大人挑好那位姑娘作陪了吗?我这里熟,可以给你参谋一下。”梅郎又笑道,“不过,京官也要来嫖这地方妓吗?”
柳文泽气绝,“你,下贱!”
“呀,都是嫖妓,怎么能分高下贵贱?”
柳文泽觉得他不可理喻,还是耐着性子说,“兄长,随我回去,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哪里是谈话的地方?是珠秾姑娘的被窝子里?还是红蕖姑娘的芙蓉帐里?”
梅郎的脸忽然探过来,玩味的看着他。
“跟我回柳家。”柳文泽沉了脸。
梅郎无所谓的耸耸肩,“我只听说过柳府,没有听说过柳家,那里不是我的家。”他的语气很淡,很无所谓,却说着那样忧伤的话,“我从被逐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梅郎的神情那么漫不经心,又似乎很认真,让他不想错过他的任何表情。
他看了他一会儿,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舞台上轻薄的戏服,勾勒出他的腰身,因为刚才与家奴的拉扯,衣服松松垮垮的挂在他的肩头,露出了胸前大片的肌肤,他前额的一缕头发恰好落在柳文泽的眉间。
“你这样成何体统,去洗了。”柳文泽一本正经的看着他,越发觉得他这身装束着实碍眼。
“可以啊,那……阿泽帮三哥洗吗?”
柳文泽听到“阿泽”两个字楞了一下,虽然柳文清变化如此之大,可世上叫他“阿泽”的也便只有柳文清了。
由于靠得太近,柳文清身上那股粗劣的脂粉气萦绕在他的鼻尖,柳文泽的脸色越发阴沉了,许久才说,“想得美。”
过了一会儿,又吩咐家奴,说,“带下去,洗干净了再带上来。”
柳文泽坐在官轿中,听窗外的雪簌簌落地的声音,就掀开轿帘去看后面被他强行带上马的柳文清,他脸上的脂粉已经被洗净,是他记忆中柳文清的模样。只是脸色青白,也不是是不是冻的。
柳文泽看不下去,叫人把他身上裘衣给他送过去,柳文清愣了一下,也不推辞,笑嘻嘻的接过。
柳文泽觉得厌恶。
虽然模样分毫未改,可而今他见到的柳文清,却不像柳文清。
柳文清本应该在南麓书院里与夫子辩论学问,神采飞扬,即使是恩师也寸步不让的从容。
柳文清本应该在元嘉年间那场国难中站在城门上,告诉全城的百姓,礼不可废,命也不可失。
柳文清本应该骑在秋闱魁首的白马上,春风得意马蹄疾,少年风流红袖招。
柳文清本应该是一杆修竹。
却不是跌落尘埃的泥。
早在五年前,柳文泽和柳文清就有了云泥之别,柳文泽是云朵上的神仙,那么柳文清,就是他飞升时踩在鞋底的烂泥。
他嫌弃柳文清,如同看地上的一滩泥。
可是那滩泥,却让他钝钝的疼。
◇肆◆
柳家人听说,小少爷把柳文清带回来,纷纷到柳宅门口阻止柳文清进家门。
“老爷在世的时候曾吩咐,柳文清活着不得走进柳家大门。”
柳文清无奈的摆摆手,表示说,“我早说进不去的。”
柳文泽的脸更加沉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对他的姨娘长辈们说,“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曾说,柳文清活着不得走进柳家大门,是吗?”
“是的,老爷的确是这样说的。”
孝道不可违背,即使小少爷再任性妄为,也不能不顾亡父的意愿。
可柳文泽说完便绕到柳文清骑着的白马边,朝着马上才被押着洗干净披着他的裘衣的男人伸出双臂。
所有人都不知道小少爷要干什么,柳文清却只楞了一下,就心领神会,笑了一下,然后稳稳的跌入了柳文泽的怀里。
而后,柳文泽不顾所有人,双手抱着柳文清,堂而皇之的走进柳家大门。
“柳文清不是活着走进柳家的,是我抱进去的,不算违反父亲的话。”
之后就再也听不进任何人的劝阻了。
“……”
柳文泽横抱着柳文清走了许久,风雪默默,两人都没有作声。
青年如今的身量已经比虚长他两岁的兄长要高许多,但抱柳文清这样一个成年男子本应该也有些吃力的,可他却觉得怀里的人轻如鸿毛,像是被抽干了三魂七魄,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柳文清已经五年没有经过柳家的门,但总归记得柳宅的构造,柳文泽已经抱着他快要走到后门,还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想着柳文泽是不是打算把他从后门里丢出去,柳文泽终于停下来了,把他抱进了一间厢房。
“这里是哪里?”
“你会认不出吗,三哥?”柳文泽嗤笑道,“我的房间。”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把铁链锁,把门锁了。
“!!!你把我锁在你房间做什么?”柳文清惊了一下,随机又笑道,“阿泽的手法如此娴熟,平时没少锁姑娘在屋里吧,啧啧,这样不怜香惜玉,怪不得都不跟你。”
他看柳文泽手上还没有半分迟疑,又说,“阿泽还是放我出来吧,当你兄长一场,也好好教导你一番。”
柳文泽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不行,你必须待在这里。”
柳文清这下急了,“不行,我还有好几首曲子还没交稿呢,今天顶替生病的秋娘上台,金缕娘答应给我的十钱银子又泡汤了,好阿泽,放我走吧。”
“不行。你损失了多少银子,我赔你便是。”他心里恼怒,以前的他何曾计较这些黄白之物,他想不通柳文清为什么这么缺钱。
柳文清想了想,旷工还有银子拿,觉得也不亏,“那好吧。不过你也不用把我锁起来吧。”
柳文泽摇摇头,“这两天是父亲的丧事,亲朋往来众多,我信不过你。”他看了看柳文清的眼睛,笃定道,“你会乱跑。”
他不想再节外生枝。
他把柳文清锁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着柳文清在自己的屋子东倒西歪的躺着,想着柳文清终于掌握在他的眼皮子地下了,血液里的焦灼感才稍稍缓和,便也不去管他。
柳文泽是柳琊的嫡子,柳琊的丧事全靠他主持大局,从白日到黄昏,前来灵堂悼亡的人络绎不绝,白颂闲也来了,他是柳琊身前的挚友,相交甚笃,连柳文泽和白家小姐的亲事都是在一盘棋盘中定下的。
白颂闲给柳琊上了香,说改日带小女来给柳琊上香。
柳文泽强忍着疲惫,像对着每个人说着得体感谢的话,人人都说柳琊兄好福气,教出这样一个知书识礼,前程似锦的儿子来,却没有人会提起,敢提起,柳家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他微笑着说过奖,只是恍惚间想起柳文清会微微出神。
柳家可以只有一个儿子。
他却不能没有三哥。
索性他的三哥已经被他抓回来了,就关在百步之远的后园里。想到这里,焦灼的情绪才能稍微缓和一下。
所有人都知道柳家那个金枝玉叶的小少爷,知书守礼,前程似锦,却没有人知道柳文泽守的礼,知的书,都是那个放浪不自爱,甚至连提都是忌讳的柳文清一点一滴教出来的。
第4章 第 4 章
◇伍◆
送走来灵堂祭奠的宾客,已经很晚了,柳文泽让几位姨娘先去休息了,他又在父亲的灵堂前停留了一会儿,月色将门庭的雪照得分外亮堂,他往门外瞥了一眼,道,“别藏了,出来吧。”
门边不情不愿的闪过一个娉婷的人影,是六姨娘白媚。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柳文泽有些不耐烦,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白媚酝酿了一番,终于开口,说,“小少爷常年在外,家里有些事你不知道,可是我觉得她们这样瞒着你,实在是太不是东西了……老爷这一年的身体每况愈下,各位太太看似安分,其实背后都有了打算……”
“哦?”
“可不是吗?就老四,仗着自己妩媚,早就和绸缎庄刘老板眉来眼去了,还有老三,也不是省油的灯,人们都说她和管家走得太近了,就是大太太,也自己屯了不少私财……也就我,生是柳家的人,死是柳家的鬼。”
柳文泽哼了一声,“老爷都不在了,那你留在柳家做什么呢?”
白媚的脸不知觉红了,柳文泽这话问到他心坎上了,她五年前嫁来柳家,其实算起年龄来,比柳文泽也只大了一岁,可是他的青春年岁,就要随着柳琊的棺材板子一起入土了。
看着柳文泽那张俊朗青春的脸,她的心思又活络了,她想,这样好的小少爷还没有妻子呢?她低着头,终于小声道,“……愿为妾婢。”
果然。
柳文泽心道。
“可惜父亲给予我骨血,其他东西却不想要。”柳文泽说,“父亲在时,总说几位姨娘如何体贴周到,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几位姨娘要另寻归宿,也是人之常情。”
白媚的脸被柳文泽说得惨白,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扬起头,“那么你想不想知道,当年为什么老爷会把柳文清赶出家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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