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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鹭 (山水程)


静谧的夜幕下,一叶小舟的安宁被几个呼啸而来的人影彻底打破。李容若不知晓,这当中一人竟会将沈青涟的一生碎得一塌糊涂。若是他能看得见未来,他目下定然让沈青涟躲开,越远越好。
命轮开始转了,谁能有通天神力力挽狂澜?
人,不过皆是一介微命。自命不凡,只是不甘就此认输罢了。然而,即便败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毅,却正是人的存在意义。
今夜显得格外凄清,大约是因为沈青涟准备迎接属于他的黄泉钥匙——一把含满血泪与欢笑、不可摆脱的黑红色铜钥。
沈青涟在船头防备,紧紧注视着那一群人。而那一群人似被驱赶的水中游鱼,一尾尾跳跃着前来。
“兄台,救命。”前头一人朝他喊道。所喊语意焦急,语气却冷静许多。
沈青涟抽出剑斜在身侧,默然回道:“大侠轻功了得,何需相救?在下功夫不到家,如何相救?”
唰唰,两片绿叶从沈青涟脸颊匆匆划过,留下几缕狠戾的气息。
“兄台,”他绕开沈青涟一脚踏在乌篷顶,乌篷船轻轻摇了摇,他差点便站不住了。他神色焦忧地匆匆扫身后黑衣人一眼,续道:“在下千机台少主,望兄台搭救一番,他日定有重酬。”
沈青涟禁不住嘴角微翘,道:“不知会得到何种重酬?”
那人又忙看一眼追兵,急急道:“美人商铺古玩任君挑选。”
“这买卖不亏,可当真?”
“当真当真。”他不住点头,一脸真挚。
李容若从乌篷钻出来,冷冷抬头看一眼那人,对沈青涟说道:“确是一笔好买卖。”
两人交换眼神,朝后至追兵挥剑。
乌篷船重重摇晃许久后,船下的水方渐渐染了些红。一盏茶的功夫,那些红散落无踪,船便又稳稳泊在水中。
两人站在船头,盯着躲在乌篷内的人。那人听得外头无有动静了,便伸出头来,见他二人默然看着他,他便尴尬笑笑,钻了出来。
“多谢二位相救。”他作揖。
李容若暗暗发笑,却不言语。
“少主,此人如何发落?”沈青涟看一眼李容若,却盯着那男子阴阴询道。
“满口诳言,就地处决如何?”他冷冷笑了,带着一丝顽皮的窃喜。
“自然是好的。”
“诶?莫非······等等,在下自救心切,冒犯李少主,自然不该,只是亦不曾到丧命的地步吧。江湖皆说李少主冷倨却并不轻易取人性命,在下不过冒用李少主名讳一盏茶时间,莫非这便该丢掉性命?这于李少主名声并无益处。”
“月黑风高葬身湖底,本少主把你杀了沉入湖底,谁人能知?”
“这······”他浅青的长衣在风中缩了缩,脸在月光下更是白了些许。紧张地左顾右盼一番,见实在无法,便将乞求般的目光投向沈青涟。
这人分明俊朗刚毅,不过眉目间多了几分秀气便将这双眼眸带入了楚楚的境地。沈青涟心想,这人着实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而况在这蹊跷的夜下,便更需万分谨慎。只是这人接下来的一个动作却令沈青涟转变了想法。
这人将横笛一递,道:“在下姬无双,若是两位不介意,这横笛便算作谢礼与歉礼。还望二位谅解在下情急所为,放在下一条活路,否则在下两日来的拼命逃难忍辱前行便付诸流水了。”
“哦,你可是遭了何种劫难?”沈青涟看进他眼里询道。
那人眼角泛起了一丝松懈,只是眼中的伤怀却倏地深重起来。“在下一家本在永烁城内经营丝织生意,却因一单生意招致斧头帮侵害。十九口,除了在下,一个不留。”他低眉哽咽了,却生生把这一口堵着的气吞回肚子里,装作不那么难过的模样再次抬起眼看向两人,“两位恩人若势要在下性命,请给在下一些时日,待在下将斧头帮移平,在下之命便交予二位处置。只要······待在下将斧头帮移平。”
李容若似是受到他眼中的坚决与伤痛影响,大约又忆起了自身背负的国恨家仇,干脆转过身去,递给沈青涟一个“交由你决定的眼神”便钻进乌篷里了。
“姬?可是永烁城内掌管缂丝技艺的姬家?”沈青涟眯着眼审视他。
“正是。”
沈青涟嘴角微翘。他知晓,缂丝工艺只供上层贵族,宫内居多。按此,此人定然与朝堂有或多或少的牵绊,若是得此人好好用,于千机台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十月,金秋,夕阳舔血,麦浪翻滚。
沈青涟与姬无双并肩躺在麦田旁的树下,头顶夕阳,脚踩麦田,双手放在脑后悠悠然看着渐渐失亮的天空。
“大仇得报,感觉如何?”沈青涟问他。
姬无双叹息一声,抿唇许久,方开口说道:“平日里一想到若是报了仇,整个身心皆狂喜。只是今日仇报了,却无甚喜悦之感,大约是时日久了,毕竟三年了。”
“抑或是,”沈青涟转头,看着他憔悴无神的双眸,“你意识到,是时候任人处置了。”
姬无双笑着坐起,仰脸朝天笑了许久。“李少主交代沈阁主如何处置我?”
“你说呢。”
“我不知,只求个痛快。”
沈青涟站起,点点落寞盈在他身上,他沉默着看着姬无双。姬无双似是受到感染,缓缓站起,还他一脸看似适然不在意的笑意。
“少主把你交予我处置,我······”
姬无双看着他欲言又止的为难与热切交织的神容,忍不住喷笑,道:“既然如此,沈大阁主欲带我去何处、欲让我做甚,尽管去做便是了。”
“你······”
“我命是你与少主的,少主将我交予你,我便是你的。就这般简单,为何你要为难思量这许久?”
“我担忧······”
他又不说了。
姬无双依旧朝他笑着,却比先时多了许多柔和与明了。他转身渐渐没入夕阳里,留下许多念想予身后之人。

三月,枝头烂漫,蜂蝶招摇。雨花陵的坊市、郊野里,处处是踏春游玩的好光景。行人络绎不绝,纷纷出来争着赏春,好一番和平繁盛气象。
千机台据府内。
“少主,大事不妙。”苏末闯进李容若的卧房,焦急嚷道。
李容若从幕帘后转出来,微蹙眉头看一眼慌张的苏末,道:“何事?”
“前段日子少主为救一女子失手打死那豪绅子,原本官司已然结案,今日那家豪绅却在城内张贴少主画像公然悬赏知情人捉拿少主。少主,可需要······”苏末目光冷彻,做了个抹脖的手势。
“蚍蜉撼树,何需管?”他不屑地轻哼一声。
苏末将手中的一卷黄纸伸出去,紧锁眉头,忧心忡忡。“少主,坏就坏在此处。”
李容若拿过苏末手里的黄纸,打开一看,瞬间被“华唐遗后”四字狠命抓住了眼球。他的心随着手抖了抖、瑟了瑟,睁着惊惶的眼眸,向苏末令道:“苏末,派人将街上所张贴黄纸全数焚毁,至于张豪绅诸人······”他眼中杀意毕现,狠狠揉碎手中的黄纸。
“少主放心,黄纸一张贴下属便见着了,已全数撕下焚烧。属下带人去查看一番,看是否还有遗留。今夜,再潜入张豪绅府中。”
李容若点点头。
苏末走了,他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自己斟着小酒一杯一杯下肚。不知是醉了还是怎的,他抬眼便见日光下有一个匆匆的迷蒙身影。
他呼地站起,拦住了他,一手揪住他胸前衣裳,厉声道:“可是你?”
“少主,喝醉了。”他一动不动,双手垂在身侧。
“是你把千机台背景泄了出去。”他不甚麻利地在腰间摸了几回,方摸到剑柄。他抽出龙渊,正正抵在他腰间。
“少主为何怀疑我?若是不信任我,当初便不应该带我回来。”
“当初?若不是青······拿命来。”
“少主要我性命不打紧,打紧的是少主为何冤屈我?”
“冤屈?大仇月前已报,前日夜里你偷潜出府却是为何?你姬家既已只剩你一人,又无江湖朋友,本少主不怀疑你该怀疑谁?呃。”他打了个酒嗝,脑袋偏了偏,似是更沉了。
他沉默着看着李容若愈渐迷离的双眼,他在静静等待。春风还有几分料峭,带着一丝暖意终于将李容若彻底灌醉。李容若五指渐渐松了,胸前的衣裳便逐渐舒展开来。“哐当”一声,连右手的五指亦松了,龙渊剑撞在了石板上后,静静躺着。
姬无双伸出手将他扶住,耳闻李容若低吟一句“你藏了何种东西要带出去”,他便冷然一笑,将他轻轻放在石板上,决然而去。
屋脊上站着一个青色人影旁观一切,默然哀立。他飞身下瓦,将李容若抱起,朝府门早已消失的身影看了久久,咬紧了牙。
一日为敌,终生相误。
后来,沈青涟丢给李容若一顶白纱笠帽。从此,似是刻意带着沈青涟的遗恨与依恋,他将笠帽戴上示人,狠绝得“非亡即瞽”。他以为这算是惩罚沈青涟与保护自己的两全法子,却不知沈青涟永远偷偷透过白纱笠帽看着远方的人。

踏雪马哀哀吁叫一声。
为首那人从怀里拿出一叠方布,方布泛着缂丝工艺柔弱而久远的光泽。他缓缓打开方布,取出一张叠得方正整齐的纸来。轻手打开,便见纸上折痕处皆是翻起的纸屑,想来是常常翻开折起导致的。他将黄纸举在胸前,迎在斜阳风中,纸上的笔墨便窒住李容若所有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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