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帐内榻上劳累得只顾沉睡的萧煜望了几眼,对东方望舒使了个眼色,便领着他走到账外。账外月凉如水,白光照在覆满雪的地上,令整个空间显得格外冷清。
李容若住脚,踩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好似本身是一颗很重的石头。他回身,眸中掠出几许看透的清光,直射向东方望舒。“你回来许久,我不曾问你,御马那边可算稳定?”
说完,他看见东方望舒脸上有一丝落寞闪过,只是那失落一刹那便又消失无踪,只剩下周身萦绕的孤独。他忽而感同身受而不忍疏漠,趁着他还未回答,他又问道:“飞花阁可还好?”
他的气息稍稍不稳了。
东方望舒朝他点头,眼中的目光似是带着几道刻痕,向人诉说着无法诉说的心事。“少主与陛下所托之人皆不俗,御马一切安好,飞花阁亦好,只是彭宇在潜入天华宫城时不幸身亡。”
“本少主何时令你们到天华去?”他脸上愠怒蹭地涨上眉头,忍不住质问。
东方望舒低头,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回应他的怒气。“少主体恤下属,实属我等之幸。只是若少主舍本逐末,只顾人情而罔顾大义,如何能服众,如何能功成?”他眼中带着悲伤的讥讽,随着抬起的头直戳在李容若心头。“少主,我等愿意追随少主,自然已把性命交予少主,只望少主莫令我等失望悔痛。此次望舒先斩后奏,的确有违规矩,少主若要责罚,望舒不敢有所怨言。”
李容若瞧着他凛然的面孔,无奈转头,轻叹一声。似是所有心思婉转皆融在那一声浅叹中,最后从口而出只剩得一句问询:“探得天华何种消息?”
“苏末遭江荹沂掳走带往天华。”
李容若轻哼一声,道:“江荹沂在天华是何身份?”
“天华五王爷。”
“难得为霸业舍身不择手段,当真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冷笑,对着云层后的残月。“未央呢?”
东方望舒摇摇头,“少主莫非信不过水凤?”
“水凤在本少主不知情之下将未央主动献于天华当附属,直到今日亦不曾遣人前来知会部署,本少主若要疑她,岂非在情理之中?”
“水凤一心为少主,属下相信她。”
李容若吸入几口冷冷空气,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且等看日后太昊与天华执戟相对,未央如何行事便知。只是在此前,不可不防。”
李容若说完转身打算回营帐,瞥见一旁的东方望舒正忧怀看着他,不解,皱眉回望。
“少主,千机台走到今日,萧煜走到今日,属下料想已接近尾声,不知少主将作何选择?”
李容若震惊地看着他,脑中回想起他方才那句“只是若少主舍本逐末,只顾人情而罔顾大义”,他变得手足无措。东方望舒分明是看透他了,看得比自己看自己还要透。
若是一切顺利,如今只剩东榆、天华、未央与安朱不曾纳入怀中。听闻东榆祸起萧墙正闹争权之变,朝夕令改,民无安居,流民偷偷摸摸向御马迁徙,若“锦上添花”,成事不会太难。唯有天华与安朱甚为棘手,若破了天华,便只剩安朱。
如此一想,抱负实现之日已然望得见。只是天意难测,李容若着实不敢过于乐观。今日东方望舒一提醒,他便在不乐观中朝着乐观的一方去深深忧虑起来——到了收笔之日,指点江山到底是萧煜还是他?途中始,他便已变成不图这偌大一幅画,他甘愿拱手予他,只是他却已能想象,被逼的日子不远了,毕竟他所代表的不只是他自己。
李容若特意绕开这生出两难抉择的问题,交待东方望舒到东榆去,便回到营帐内。
营帐内的烛火已然熄灭,昏暗中营帐内便似是更冷了。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缓缓走到铺了厚厚一层虎皮的木榻旁,凝视了依旧睡着的萧煜冷峻又无端惑人的脸庞入神。
似是目光冷了些,竟将萧煜冻醒了。萧煜睁开惺忪得刻意的眼,坐起,柔柔笑着与他相对片刻。突地趁着账外风声一紧,将他一把拉入衾被中。
他将李容若披着的大氅解下,将被衾裹在他身上,道:“夜深了,该休息了。”
李容若不自在地松下全身肌肉,朝他一笑,道:“行军这些时日,你夙兴夜寐,到今日方能好生休息。莫坐着了,快再睡些时候,好生冷······”
随着萧煜再度躺下,他转过身,笑意便倏然凝住了。被下的虎皮,竟是冷的,冷得彻骨彻心!睡下许久,被窝终于渐渐暖和起来,而他后背传来的阵阵凉意,却令他直至天明亦不曾合眼片刻。
一早,天气晴了,积雪开始一片一片融化。一个小坑里发出的叮咚叮咚水声,好似藏着一丝春的味道。而耳畔的寒风,肃杀飘过,告诉众人此时分明仍是隆冬季节。
萧煜与李容若站在营帐门前,只见不远处一人一马急急赶来,似是要飘飞起来一般着急。近得眼前,马上的人似乎又如一声沉沉闷雷,一直一直往下降,不得抬头。
“末将廖起,参见陛下。”
“廖将军请起,有何消息?”
“天华帝亲征。”
萧煜点头,见廖起仍旧一副欲言不言的表情,又询道:“廖将军可还有其他消息?”
“陛下。”廖起望着萧煜只唤他一声,便用眼角瞟了瞟李容若。
萧煜揽过李容若肩膀,朝廖起爽朗一笑,道:“他是何人你不知?你便直说吧。”
“这······”廖起左右为难的在萧煜与李容若之间游移目光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皱眉说道:“林姑娘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阵子码字总感觉有些力不从心,这一章更是断续打了三次,为了给各位还在驻守的小可爱好些的故事发展体验,也为了自己可以心无旁骛,决定还是等考完了试再更,虽然本来也是不定时更emmm。12.5复更,抱歉,期待再见。(扬手绢说bye bye)
第83章 乱神(二)
“林姑娘?百闻不如一见,她现下在何处?”李容若清清冷冷地接话,又平平静静地对上萧煜惊愕的目光,仿佛这三个字于他而言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物所指而已。
萧煜回神,揽住他肩膀的手不觉间紧了紧,了无痕迹地将思绪掩在从容的神色中,看着廖起,道:“她如今在何处下脚?”
“同光城里,距此处不过十里。末将在城外遇着小镜子与可陵,他二人与林姑娘同行,末将便在同光城里为他三人寻了个安全住处。”他一揖,眼角略微惋惜地瞟了一眼李容若,如此答道。
“秦项懿亲征,此战不可捉摸,我军疲乏,大约是······”萧煜有意无意望了一眼远处渺渺的天华驻军,续道,“若是有个好歹,廖将军你便着人照顾好林姑娘。”
李容若忍不住扬起一抹嗤笑,浅得足够,却令人难过。“看来你欠她许多。”
又是一笔糊涂账吧?
萧煜心陡地一沉,眼中有伤怀迅速划过,无人留意。“颦贵妃曾要加害我,是她不顾招惹嫌隙祸端证我清白。而林将军,更是一直站在我方不弃不叛,我确实欠她父女二人许多。”
李容若点点头,眉眼难得地朝他弯了弯。这可算是由心而发的笑意?这不禁令萧煜心驰荡漾而又疑惑不已。李容若见他下意识随着他笑了,一扬手指着前方小得如蚂蚁一般的天华驻军,道:“灭了天华,剩余的便好办了。”转过头,郑重其事:“你不应失却信心,兵不贵多,贵在谋略得当。”
“容若可有好计策?”
“敌不动我不动。”
“这······不需预防?”
李容若笃定一笑,似是胸有成竹,道:“江湖人的仗有江湖人的打法,若是陛下有所顾虑,那便按陛下的来吧。”
“这打下来了,是容若的江山,那便按容若的想法来吧。若是败了,你亦不会因此怨我恨我。”他说完,宠溺地笑了。
李容若闻言怔愣稍许,随即轻点头,转身从一个士兵手中牵过那匹踏雪马,跨在马上。他朝萧煜伸出手,两人手一握,便一双人一匹马错着朝阳朝万连郡边界而去,留下一路深深的马蹄印。
寒冷的北风迎面吹拂,寒心彻骨。李容若握着缰绳的手忽地被另一双手盖住,他感受着萧煜手心的温暖,沉浸许久,方意识过来。脸上的血气腾地打赢了寒冷渐渐冒出头来,他干脆手一缩,顺畅地将缰绳交予他。他将自己的大氅紧紧拢好,这便令自己整个身躯朝后紧靠过去,连身后萧煜的气息都能绕过自己的脖颈后才往后飘去。
这便如一只乖巧的猫儿一般,窝在他的身前。或许是两颗跃动的心靠得太近,他竟觉得眼前已然草长莺飞。身旁掠过的低矮小丘顶着的,自然也已不再是雪而成了空中绵绵的云朵。只是这光景一晃便过,他依旧被温暖包围,眼中的温度却骤降。
他的眸光,不管扫到的是何人何物,皆愈渐冷了。不知从何时起,他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悄悄露出了一角,他惊愕又痛心地察觉后,在载沉载浮间,他便渐渐打定了主意。
他不愿去想身后之人会因此如何,只因他明白,所有的、一切的,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网太大,再怎么收,再怎么努力去压叠,它皆在心中种下了粗糙的疙瘩,无法去除。
“其实······”他犹疑着悄声。
“嗯?”
“萧煜你是一个人。”
萧煜丈二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咧唇笑他。“我自然是一个人,难不成我还成了这原间的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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