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离了踏雪马,重新坐回自己的白马上,朝李容若绽出一个欲令他放心的笑容。这笑容,掩了太多太多,包括情意、不安与笃信,他却深知他永不会放开他与李容若唯一坚韧的牵绊——江山万里。
他朝他点点头。
此时,那几位牧民悄悄聚在远处说着话,时不时便看向他们。只是此番,肢体的动作却柔和了许多。
而那位少年······
“外邦人,可是需要帮助?”
萧煜厌烦般瞥他一眼,道:“你一个孩儿,好好牧羊便是了,何必走入这无尽的俗世中?”
少年不理会他的挖苦,爽朗笑着。笑声扬了出去,有几只牛羊闻声抬了抬头,便又继续低头享用丰美的草芽。
“你在害怕么?”他朝他觑一眼,不理会萧煜回给他的恶狠狠眼神,转头看着李容若,道:“阿嘛说,小苏图作为日后的头羊,不容有失。今日你从狼群中救了小苏图,我们自当回报。阿嘛又曾说,世事万变不离其宗,牧羊与牧牛牧马一样,表面相异,而本质千年不变。能牧羊,便能牧国。”
漆月在旁边被搅糊涂了,抛了正事,抓住当中的名儿,询道:“李国士救的是羊,而你是人,所谓苏图,是羊是人?”
少年毫不客气地扬起嘲意,道:“小苏图是小苏图,苏图是苏图,名儿亦不一样,此处最呆怕是你了。”
“你······”漆月鼻孔呼地重重喷出一口气来,似是将心中气闷之气纾解出来了,便撇了下嘴算是了事。
萧煜见属下受嘲,本欲争辩一番,却猛然间从苏图清亮的目光中看出了端倪,自个儿便索性暗自思索。
而萧煜这显得突兀的忽然沉默,使李容若又多思量了一转。顷刻后,他不理会众人对少年的嘲弄与无视,反而变得对少年莫名多了几许信任,直截了当开口便问苏图:“若是予你一国,你如何牧?”
“狠手得天下,巧手得人心。你要何种国?”
他看见苏图清亮的眼里的,是透彻,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般闪耀。“统一昌盛之国。”他坚定答道。
“若是要此种国,你们早已在做,何需苏图多说?”
李容若一惊,随即一忧。“可此时太昊危急,我们在御马该如何行事?”
“容若,”萧煜闻他笑看风云般的语声却透露出隐隐急切,忍不住笑着乜斜他一眼,“可真是天下典范,不耻下问。”
李容若不理会他,连眼角都不瞟过去一眼,继续认真盯着苏图,只是接下来的话却不知究竟对谁说。“处于事外,往往更能看清。”
苏图闻言一笑,负手背上,用脚驱使着马儿在原地转圈圈,一派大人的模样。这令在场之人见了不免忍俊。
“看来李少主因着身旁之人的传染,忘了去他国搜集消息,只记得北甸城中的某些人手了。”
李容若又是一惊,右手不自觉握在龙渊剑剑柄上。他无意识中便已感受到了威胁。
萧煜与漆月、林山宏,亦是如此。
苏图看着他们本来在这天高之下难以引人注意的小小举动,笑得更欢了,亦更纯粹了。“放心,阿嘛说我们只是牧人,对其余事情无甚兴趣,尤其是纷争。不过,我倒是有些消息想要告诉李少主。”
李容若目光炯炯看着他,防备着侧耳。
“昨日阿嘛夜观星象,蓍草卜卦,得双鹭头,坠于天之东南,太昊守宫······灭。”他遥遥看了一眼正驱赶牛羊往小山坡去的几位牧民,顿了顿,翻身下马。蹲在地上,在草上用手画了几个曲线阵形。草儿水分充沛,不一会儿便又直起了腰杆。
阵形消失了,那四人却未及时看懂。
“而后,北上,大曜守宫,亮。”
萧煜与李容若对视一眼,皆满眼不可置信。一阵风吹过,似是将心头压抑与担忧皆吹散了,萧煜终于笑了笑,却泛着寒气。他下马,朝苏图一步步靠近。见苏图目光被手里握剑的动作扣住,便特意将手松了松,再次握着剑柄时便更握得紧了,似乎蓄势待发着准备瞬息之间挥剑而出。“你是说,太昊将被大曜所灭?”
苏图退后两步,笑道:“孰知道呢,我连那双鹭头皆不知是何物,或许是······半分天下又何知?”
“休想。”萧煜冷哼。
“话已至此,噢,要提醒诸位一句,不久前未央归附天华。”
“未央国小,不过一城大小,坏就坏在它原本是大曜属国。它如今改降,莫非······”林将军紧紧皱起眉头,沧桑说道。
“大曜与天华,若不是同盟合作利益往来,便是······大曜受到了侵蚀。”萧煜平静说道。
他太平静,李容若便不免为他担忧。当家国成为故国,城楼依旧,水榭依旧,人事早已非,却总能令他不经意间回味那时的光景,即便引起他回思的只是廊柱上的一道划痕。此种悲凉与孤寂,从记事以来,他已然忍受了正正二十年。他如今,莫非要看着萧煜为政敌败落而开怀,却在过往一夜间萧条而逐渐走向溃落?
经历他曾经历过的铭心痛苦。他不愿它发生。
李容若紧紧抿着嘴唇,看向东方的天空。那一方天空正巧万里无云,充满着祥和静谧的流光。可他却在这般图画下发愁疑惑——水凤,你置本少主于何处?
第79章 争魂(五)
处暑,见秋,北甸城萧瑟如许。然而青天如洗,茫茫旷渺,令人心境一清充满希冀。
萧煜站在李容若住过的那座小楼雕栏处,与他恬然并肩。远方的云明净纯然,疏疏地挂在天边,悄悄勾着他们的思绪。思绪轻飘飘地,一不小心便飘向了牵挂着的那片土地。
“苏末呢?”萧煜将他轻轻揽过,察觉到他不自在地僵了僵后又放松下来,便如此问道。
“我那日昏迷醒来后,他便已不知所踪。”他隐隐忧伤。
“莫非被那赵司马所害?”
李容若摇摇头,念念道:“我不愿再有人离我而去,他们皆为······我。”他把最后一个字拉得很长很长,似乎一直将他拉回记忆里。
萧煜撤手,退开两步,带着故意覆上的略略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容若,何时变得如此情多且深?未免过于多愁善感。”
李容若呵呵一笑,几分自嘲几分透彻,淡淡然似变成了方才呼过的一阵暮风。“或许是,”他伸出双手,低眉哀哀盯着,“剑刃太锋利,把你我他刺得千疮百孔依旧凌厉不知疲倦。”
“容若,欲往何处去?”他瞧着他神容忧戚中带着洞明,担心他会离去,急急询道。
他抬首,笑着看着他,轻烟似的。“太昊。”
“你先前不是说······”
他摇头,叹息一声,眉间溢满担忧,却紧抿双唇。薄薄的唇,因着相互用力挤压,呈出一道白路,这使得李容若整个脸庞似乎亦变得毫无神采精神颓靡。
两人又沉默下去。只有飞鸟在空旷的空中啾鸣。
身后悠悠走来一个耄耋老者,老者眉眼微微泛上喜色,瞧着前方两人略显落寞的背影,笑道:“两位有何烦忧?”
萧煜与李容若闻声齐齐默契地一扫愁容,转过身去。萧煜重新覆上平日里翻云覆雨的自信,而李容若则又是那一派恬淡又高离的姿态。
他们并不知晓,这面具切换得太过熟悉利落,便是悲哀。
“赤鎏国主有何事?”萧煜问道。
“唉,陛下该称我为郡王了。不知陛下与国士之烦忧,我能否帮忙驱散?”
萧煜深深看一眼神容自若的李容若,笑道:“不知郡王可否借些贤人予朕?”
赤鎏国主随即哈哈一笑,道:“闻说太昊受困,我便已先做好替陛下打理御马的打算。故而若陛下交代,我即刻便可走马上任。只是我毕竟年老了,糊涂了,不若交予贤士能人罢。不知,”他转过目光去看着李容若,“卜太傅可用?”
李容若将询问的目光递向萧煜,萧煜接过,爽快答道:“自然是能的,朕······”他眯着眼紧紧盯着赤鎏国主,“相信你。”
赤鎏国主点头,道:“我既能把国交予陛下,自然是向着陛下的,陛下将御马玉玺拿去吧。手上拿着玉玺,陛下放心,我亦安心。”
“郡王多心了,若朕拿去了玉玺,你如何发号施令整治御马官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便心安做事罢。”
赤鎏国主点点头。“卜太傅提出,御马现下分崩离析,若要长治久安,必得······”
“你与卜太傅拿主意罢,朕······累了。”他觑一眼见李容若累了,便说着将他拉了进去,绕进了屏风里。
萧煜看着现下过于沉静的李容若,不免忧心忡忡起来。他不知,究竟是世事的蹉跎洗礼令容若如今矛盾摇摆,还是那安朱战中穿心一剑······他在脑中浮起一个名字——沈青涟。
回太昊!
若是那一剑,只有沈青涟可救他。若是他亡,他亦不可活了。本来双双离去他并不忧伤,只是他觉得他二人现下似是绕了一圈回到了当初一般,他变得无法保证那唯一的江山牵绊到了九泉还有效用。
他不能让他死。
回太昊!
草原的夜,同样茫茫,却比白日瑰丽。繁星闪烁间,连白日皆在醉梦中不动声色陷入沉眠而不知醒。走走停停三千里,草渐黄,叶渐落,步入仲秋的驰原郡已在蹄下。
那匹踏雪马,吁吁朝天叫了几声,似是在与生养它的故土道别。马嘶并不如何哀伤,南飞的大雁却莫名染上了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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