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憾,此恨,无绝衰!
此是第二次,平生以来第二次。犹记初次泪下,便是他为裴绪之而杀他那日,那股子痛彻心扉,今日者更甚。
男儿有泪不轻弹,到底已到了心尖儿上了。
他们便如两把利剑,相互指着对方,每每靠近便肉裂血流。皮外伤倒是不打紧,偏偏皆喜欢往心窝处戳。一来二往,积重难返,还能如何惦念?无有坦白,便无法从容。
李容若眼角的泪痣,盈盈泛着暗红。身下的秸秆,窸窸窣窣如偷偷呜咽般。他忍不住朝他啐了一口,恨道:“你便是那萧商,你便是你那父皇。”
萧煜一怔,所有动作皆如故障般“咔”地停了。借着中殿传来的迷蒙火光,他如剑目光又利又冷,深深望进李容若眼里,攫取着他的瑟缩与顽抗。脑中走马灯般影着以往有他的一幕幕,心头直觉甚是凄凉。他眼瞳忽而一缩,那日宫中萧商身下的他的眸光,映衬在他如今的眼里——原本是要他救他,如今却是要他放了他。他怜惜了,他不忍了,他挫败了。可如今事起若是不把这矛盾男子据为己有留在身边,自己与他的命便朝不保夕。或许在一个瞬间,他正悠然品茶,却已在一口茶水后成了离魂之躯,连带着他的。不,他绝不让他死,绝不!
萧煜低低嘶吼一声,带着放手一搏孤注一掷的决然,恢复后的肢体动作却愈加猛烈。
夜雨依然,众人心头一如这夏雨般,点滴思绪亦成滂沱。而静坐不敢声张的众人中,小镜子坐于东南一个角落里,神色进退不定。他曾心下庆幸林山宏将军与萧衍一路先行而不至于撞见此事,只是定下心来又一想,如今不撞破,日后便更不知如何是好了。这偏就是要难为他小镜子,怪只怪先前无意中听闻萧煜与宫之善对话,他一个直来直去的人,究竟该不该知会林将军?
他心头吵得热烈,一如右殿的禾杆鸣声,越发响了,却亦越发寂了。
第47章 神荼
昨夜一场滂沱下到五更,今日整片天空便蓝湛湛的。朝着起伏小丘中的小路远望去,天地清新明丽中无端多了两分凉意。
大约是又要秋凉了。
千机台早已分出许多人马各自遁逃,剩余萧煜与李容若一行人数来亦有二十六七人,队伍过于显眼,行藏容易败露。故为避免与追兵过多交手而致人员伤亡,萧煜便在一大早与众人商议,兵分多路逃回靖南。这自然惹了许多异议,毕竟对于下属而言,在此风头火势下,主子站在自己面前受自己保护是最为安心的。只是人数确乎过多,经萧煜一番利害分析,众人唯有依计行事。
萧煜因着自身是主要目标,为使下属尽快回到靖南与靖南那边先行接洽,便令漆月带着隐舍十数人与他们分道而行。至于漆月这拨人马究竟如何行事,便有赖于漆月了。
隐舍分道,千机台飞花阁却依旧随着李容若。只因顶着熊猫眼的李容若,不知从谁手里冷冰冰地接过白纱笠帽戴上,便又冷冰冰地不发一言只是站在一旁。下属唤他,他便抬起眼眸淡淡扫一眼。下属询他,他只点头摇头相互切换,有时甚至似在太虚神游,唤其几声亦无回应。
看着这黯淡的身影,萧煜自是担忧不已。然担忧之举还未做出,便先遭受了李容若下属的责难,甚而动起刀剑来。下属为主子抱打不平,自是有理有情之事。若不是昨夜李容若下了命令不得内进,他们定然群起而上将萧煜大卸八块。而后来李容若又不曾召唤下属,众人只得按耐住想杀人的冲动,在薄薄的草堆上如坐针毡。
众人动起手来时,李容若自顾走了出去。负手站在熹微的阳光下,看着早起的燕雀蹦忙在草间树顶,忽而转过头去,以近似绝望至于了无生气的语声下了道命令后便又将自己孤独地裹在面纱下。
“苏末,带众人回雨花陵,寻到长老们,听候差遣。”
千机台经此一事,在都城的驻地定然已人去楼空,连大曜各地的正当门面生意,估计亦将一一被查封。算是飘零无居了吧。
苏末见李容若失了常态,自是不曾见其如此。然却乖乖领命,带头插剑入鞘。而可陵闻言又是第一个发言反对。只见他恶狠狠地刮了萧煜一眼后,意恳恳地跑到李容若身旁,道:“少主,属下们走了,少主安危岂非不得保障?可陵愿意跟着少主。”
“请少主三思。”
“请少主三思。”
众人几声劝谏过后,李容若头也不转地朝外走去,留下一地莫名的嗟叹。沈青涟无奈一笑,道:“可陵与我留下,其余人等便劳烦东方阁主了。”
这位飞花阁阁主东方望舒从李容若身上收回目光,郑重朝沈青涟点了点头,道:“沈阁主请务必照料好少主。”
沈青涟会心一笑,道:“东方阁主舍小成大,”他刻意向萧煜投去一缕目光后,继续对东方望舒说道,“沈某敬佩。只是奈何天不遂人意甚而弄人,沈某惋惜。天又晴了,望舒,走吧。”
东方望舒望着门外怔忪了片刻,如同木偶般机械点了点头,领人行往东方。正独自朝东南行走的白色人影,与飞花阁众人的距离愈渐变远。
萧煜、小镜子与可陵、沈青涟四顾张望,迅速追上李容若。
苍穹八方,笼盖四野。暮夏天开始渐渐升高,视野便开阔起来。只是秋凉方初始,赶了大半日路,免不得口干舌燥。无人沉默着前行,一路谨慎留意四周,一路各怀心事秘而不宣。许是气氛过于压抑,看到不远处有一驻马处,更有凉棚两顶,小镜子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拉住萧煜衣袖,兴高采烈说道:“公子,有茶。”
可陵闻言朝那边看去,嘲笑小镜子道:“你应看到那马,一共三匹,买了好跑路。”
小镜子瞪他一眼,道:“三匹,如何分哪?莫非你打算扔下我与公子?”
“即便是又如何?少主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你家公子,是否理应报答一番?”
“哟哟哟,说得真好听,分明是你家李公子图谋不轨招惹杀身之祸,不过是恰巧同个敌人又同时与之分庭抗礼罢了。”
可陵大斥一声,道:“难为我家公子一片赤心,孤身潜入安王府救你家公子,更令千机台计划临时更改,这都气煞祁长老了。你们得人恩果不自知便罢了,难不成还要以怨报德?”
小镜子将信将疑本欲再开口反驳,萧煜却先揪住李容若肩上衣裳,道:“原本是何计划?”
李容若摇摇头,一身冷清继续朝前走去。到了茶棚,点了一壶茶水,从从容容便拿起茶杯细看了几眼,而后旁若无人地喝了起来。
萧煜用力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长条凳上,吱吱几声响动,长条凳忽然便折了。萧煜反应迅速一把站起,踢开断凳,继续追问:“到底原本是何计划?”
李容若扫了一眼地上,眉头微皱,暗暗驱使丹田,随即大惊失色,只是表面却依旧是那秋风里天与云那般高远淡静。“重要么?”
他抬眸,透过微微摇坠的白纱观察着那贩茶的老人。只见那老人一副兢兢业业老老实实的模样,细细在木盆里清洗着茶碗。似是察觉到李容若的目光,抬起头来平平静静看他一眼,见无甚事便又低下头去洗茶碗。李容若从老人身上移开目光,盯着茶水,细听风吹。
“重要。”
他嗤笑。“计划如何不过是庸碌之人对于失败的托词,结果方是最重要的。既如此,你又何必需要知道我们先前如何布置?”
“结果如何?”萧煜轻轻发问,生怕一不小心就将他惊飞出去。
李容若又嗤笑一声,道:“你说呢?”
萧煜眼看千机台躲回雨花陵,轻叹口气,道:“容若,我知晓昨夜是我错了。可我别无他法,你若是离开了我,我······”
“故而,干脆做到极尽将我绑缚?你分明亦知晓,若是我要走,不管你做何事,你都拦不住。”
“是,只是,我愿尽我所能。”萧煜望着他说时,眼中担忧与害怕趁着柔光一一析出,只可惜,李容若却依旧盯着面前那茶水。“容若,告诉我,你为我,默默做了何事,又失去了何物?”
李容若握紧手中茶杯,道:“你可要赔?”
“只要你说。”
他放开茶杯,双手垂下置于膝上,道:“原本计划乔装易容成守符侍卫,孰知那日一早探子回报堂堂安王爷竟被囚于安王府中。事发突然,临时改弦易张,便改为去安王府行调虎离山之计。人手有限,故而······”他站起来,笑看他,“你需赔我——双鹭符。”
萧煜朗朗扬唇,道:“昨夜便许你了,你不需忧心。”到最后,天下还给他李容若,他心甘情愿。
李容若不置可否,走到卖茶老人面前,递给他一锭金子,道:“老人家,这马我们要了。”
老人疑惑地看看他,看看金子,又看看那三匹瘦马,道:“我老汉不愿欺瞒客官,马不是好马,客官您瞧它们瘦的,拉在这里一年了亦没人看上。客官您真的要?”
“老人家您这马是否要卖?”
“那是。”
“既如此,我买您卖,你情我愿,不需多言。”说完,径自走过去解开马绳,飞身上马,急急朝他们说道:“快上马。”
三人闻言,虽不甚明白,只是听取李容若语声中罕有的焦急,皆速速依言行事。唯独那小镜子慢人好几拍,还在纠结究竟为何要上马。可陵瞧见,下马冲过去在他额前爆了个栗子,然后一把将他推上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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