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撑起脑袋,奇道:“怎想开了?”
楚朝秦低了头,正经道:“你与师公之话全然在理,老爹耗心费力为我得罪天下众派,但其所铺设实非我所愿,与众派之仇我暂可放下,但门户之变亟需清理,楚陆恩所作为必定牵扯老爹身死之谜。”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喊道:“秦晋……”
秦晋正仔细听他说话,下意识便应了一声,道:“怎么?”
楚朝秦方才误以探脉之法探其罩门,他再迟钝,亦能感受到那刻秦晋充沛之力逆行回溯,能够源源不断充盈自身,当初仓促也顾不上奇怪,但再听他其后的这番解释,才恍然印证了心中想法。
既然秦晋之身,是为承载图谱。
那么秦晋之功……
楚朝秦禁不住寒毛直竖,立时间感到了楚霆谷一路草灰蛇线,竟是这般的心思深沉、手段极端。
秦晋瞧他欲言又止,愈加好奇,伸手捏了捏他脸蛋,问道:“发什么呆?”
楚朝秦回过神来,抬眼看他,道:“我问你一件事……你呆在清凉山上那十日里,我老爹……都对你做过什么?”
算算十年之前,楚朝秦自己不过刚及龆年,对秦晋上山这事不可能不知,除非有人故意避他耳目。
秦晋似乎对此并不想提,然而他愈是不说,自己便愈放不下,但楚朝秦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他记起众江湖人的胡乱猜疑,当初不觉怎样,如今想来,倒怕秦晋真会说出什么来。
秦晋脸上笑意渐消,他抠了抠额角,扯下那里的一缕长发绕在指尖,绕来绕去又蹙起眉心,总是沉默不语。楚朝秦见状忙一拍膝盖起身想逃,嘴里道:“算了,我只闲来问问,咳,那个天已不早,还是……”
“真想知道?”
“唔?”
秦晋把手掌一搭,楚朝秦半拱起的脊背便顺承他的掌力,又缓缓缩了回去。
他想,亦不想;想什么,不想什么,甚至连自己都稀里糊涂、不甚明白。
秦晋一笑,抓过他的衣领,道:“过来,我告诉你。”
“小魔头。”
秦晋在他耳边轻轻笑道:“这些事情我只与你做过,再无他人,你可放心了?”
翌晨。
秦晋于睡梦中就听见似有人贴在枕边过招,响动叱咤不绝。等他迷迷糊糊再醒转过来,先被初生的日头灌了满眼。
自己仍旧卧于榻上,只是身上多了条薄单,秦晋裹严实下地趿了鞋,瞧院子另一端正舞枪弄棒好不热闹,果然是楚朝秦。
楚朝秦起得很早,此刻冒了一头一脸的热汗,他手中紧握妇人昨天带来的半根甘蔗,正不厌其烦斩劈戳刺,而妇人一手掐腰,一手提了怪剑,几乎要将黏软的地面戳出无数个窟窿,扭头看见秦晋,于是抱怨道:“太蠢了太蠢了!”
秦晋蹭到她身旁,笑道:“怎这般好精神头?”
楚朝秦拿棍当剑,几个御敌动作迟迟做不到位,偏妇人又是个急性子,总按耐不住要上前揍他。在秦晋睁眼之前,楚朝秦刚刚挨过两脚,又滚了一身的土,屁股上还兀自带着个鲜亮脚印。
秦晋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低声对妇人道:“你那腿脚功夫是有名的,倘若踹坏了怎办?我是要跟你拼命的。”
妇人生气,将剑往脚边斜斜一插,指着它道:“老娘才懒得管,清早起来便看他要打你这玩意儿的主意,偏生臂力不够提不起来,我思量着好歹是你徒弟,一试才知道,这小子根基功夫实在忒差!我看从眼下练起不如不练,干脆教教他如何烧火使灶,安生在家洗衣煮饭还简单些!”
秦晋哈哈大笑,心内万分赞同,却在嘴里谄媚道:“要么能拜你当师公呢?天底下哪有你教不会的徒弟?”
妇人不吃他那一套,仰起面孔又去盯楚朝秦,怒道:“斜身过背,横穿下刺!怎连下盘都站不稳了?腿屈成这个熊样是要拉屎给老娘看?”
楚朝秦原本心无旁骛,见秦晋一来便没来由地开始心慌,冷不防被她一吼更要自乱阵脚,手里那棍竟直直打起来摆子,看得妇人一通恼火。秦晋见状忙跳了过去,掌心往他腋下一托,顺势用脚将他膝弯又下压了三寸,果然比方才稳上许多。
秦晋悄声道:“我师父一贯面冷心慈,不须怕她,要知有她指教,堪称福气。”
楚朝秦不知怎地,听他说话就要脸红,心脏也跳得奇快,遮遮掩掩嗯了一声,忙不迭要换动作。秦晋却不肯放开他,磨磨唧唧在旁半日,又问道:“你是喜欢她教,还是我来?”
楚朝秦不敢与他对视,但还是认真想了一刻,道:“都行。”
秦晋点头,转身对妇人道:“师父,别老提着那幌子晃悠,剑光无眼,万一伤到我徒弟可怎么好?”
妇人也正嫌剑沉,道:“那用什么?”
“用这个罢,”秦晋去磨盘上取了上回用的细竹条,恭敬递给她,道:“这个打得疼。”
妇人:“……”
楚朝秦:“……”
等他将饭菜端上桌时,楚朝秦已挨了几鞭,疼得呲牙咧嘴。秦晋终究不忍,强拽了妇人坐下吃饭,楚朝秦饿了半日,也兴冲冲收了东西过来,妇人却将筷子一拍,沉声道:“还有脸吃饭?”
楚朝秦吓得定住,眨巴眨巴眼去看秦晋。
秦晋笑道:“练功不急在一日,总要填饱肚子啊。”
妇人不忿:“我都活活教他气饱了,带你都不容易,再带出这么一个徒孙来,老娘怕是要折十年寿!”
“你长命百岁担心什么,”秦晋讨好般帮她夹了菜,道:“你当年教我时,可不是这么个脾气。”
妇人愣记不起来自己当年是甚模样,想了半晌才道:“他这般资质,能与你比么?”
秦晋怕楚朝秦听了又积存在心,忙两三句话将其打发,然后拽了他坐下来,安慰道:“你既得到我一些功力,虽使不好,但时日长了总能融会贯通,现只要将我师父教的记熟练好,再记住届时临敌,不惧则刚,如你那草包叔父一流,便是不在话下。”
楚朝秦心如明镜,对秦晋师徒亦识好歹,所以毫无芥蒂,此刻老实握了碗道:“我倒不惧楚陆恩,只因有一件心事,使我迫切学成,想回到清凉山上看看。”
秦晋也正有意带他回去,于是问道:“何事?”
楚朝秦瞧了眼妇人后欲言又止,继而拎起筷子,摇头道:“兴许是我多心,这么些天也不见动静,应该无碍。”
秦晋知他有顾虑,也不再问。三人四平八稳吃完了饭,妇人自去歇晌,楚朝秦自觉收拾了碗筷,秦晋跟在他身后,一道去了潭水边。
楚朝秦未洗过碗,洗几个碎几个,秦晋等他将这一摞瓷碗摔打干净,才从后抱了他道:“你刻意避着我做什么?”
楚朝秦耳根发烫,手里捏了两片碎瓦要拼,拼来拼去也不吭声。秦晋便捏了他的耳朵,道:“再红下去,可切来吃了。”
楚朝秦倒不挣扎,反而大方道:“好吃便给你吃。”
秦晋把下巴颏搭他颈旁,笑道:“这媳妇儿长成了,要往常早闹翻了天,现下里挨过揍还这样听话,是开窍了?”
楚朝秦挑了眉梢,嘀咕道:“别总这般叫我。”
秦晋道:“不爱听?”
楚朝秦转了身,见左右无人才掐了他的脸颊,压低声音道:“你凭着良心说话,你我两人里谁更像女人?”
秦晋嘻嘻笑道:“莫非是我?”
楚朝秦道:“知道就好,煮饭暖床,百般贤惠,还肯替我伸冤说话……秦晋,我以前怎没发现你还有这么多好处?”
秦晋缓缓揉他深刻眼皮,嘲道:“眼瞎怪谁?”
楚朝秦:“……”
秦晋不再逗他,将其双手一拢,道:“怎么,良心发现是要补偿于我?要不然等到入夜,喂你尝尝我的滋味如何?”
楚朝秦与他总三句话说不到正经处,好在早已习惯,索性放开陪他玩笑,道:“常言道楚先秦后,光听名字也是该我压你一头才对,活该翻不了身。”
秦晋想想似乎吃在爹妈的亏上,倒也无可辩驳,随口道:“这名字不好,我以后换了。”
楚朝秦灵机一动,忽然摁住他道:“我有一名,正巧合适。”
“哦说说看?”秦晋奇道:“看我担不担得起。”
楚朝秦道:“你姓秦,又明里暗里恋慕于我,以后便叫你秦慕楚可好?”
秦晋瞧他说得不甚要脸,便也跟着笑道:“秦慕楚?慕楚,暮楚,听着倒是跟你能凑上一对儿。”片刻后忽又反应过来,翻身一把他携抱入怀,道:“换来换去这劳什子不都在下头!老子压你还需更名?来来来武力上见真章,递招罢楚大侠!”
秦晋好容易挨到日落,特意烧出两手佳肴,借以答谢妇人辛劳一日。然而妇人吃完一抹嘴,抬脚便要去堂屋歇息,秦晋从后阴沉着脸跟上,拽了她问道:“好嫩师父,还不回去?”
妇人瞪眼道:“好吃好喝,回去作甚?”
秦晋瞧她耍赖,不满道:“那你记不记得山下还有个活口?”
妇人恍然:“噢——”
秦晋随即笑靥如花,遂将她旋了个身往外推去,边道:“你们伉俪恩爱举案齐眉,再不去看看怕是要饿死了。”
妇人不语,抽出短棍卡住两旁门框。秦晋一时使不上了力气,暗中便运起些内力,却没想到气未发足,已然被她弹了回来。妇人衣袖一抖,散出周身气劲,秦晋见状脚步后移,振臂来挡,殊料自己丹田虚空,早不复当初修为,一碰之下气血翻腾,竟忍不住后仰过去。妇人只为试他一试,自然未出全力,却不想秦晋居然虚弱至此,连区区一招都接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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